<中華副刊>影．聲

　■余孟書
　大型頒獎活動的直播節目，我一向看得不怎麼專心。偶爾追隨旁人興致，面對電視機的喧鬧，瞪視一會兒，卻總耐不住串場流程的悠長細碎，沒多久就感到耽擱無趣，默默兼做起其他雜事了。奧斯卡獎、金曲獎等諸多獎項，在結果揭曉之前傳遞給入圍者的信息通常是緊張刺激的。事不關己的我所感受的緊張，則遠在好幾重的山水之外。我必須自行去領略一點隱形的什麼，然後好好珍惜那個隱形的小東西。比方說，用它補充遭逢日常氣壓掩蔽的感性，防止乖張的雜緒繼續擾人思想。如此珍奇的小東西，不專心如我，顯然還沒辦法順利捕捉。
　儘管看電視看得那麼不專心，最終的資訊攝取量居然沒有缺乏太多。提早告別電視機的笑臉的我，隔天，照常能從網路等各類管道囫圇吞服一長串的授獎名單，簡直不勞而獲。自動來訪的資訊雖然繁多，廣播金鐘獎卻總是缺席，長期處於我的情報網之外。以至於頒獎典禮過後的好幾個月，方從舊資訊瞥見一個熟悉的名字。後知後覺算是相當客氣的自圓其說，實際上應該稱作隨機式的誤打誤撞。我將新聞照片放大，做了雙重確認。是的，真是認識的老朋友呢。鎂光燈下，站立著熟悉的身影。那個熟悉身影所擁有的聲音，則許久沒來我耳邊閒話家常了。
　三個朋友為了慶功，相約於以茶入菜的東方小館，聊了一頓晚餐左右的稀貴時光，然後返回原軌各奔東西，此番情境，也已是好幾年前的記憶。忙得天昏地暗終於完成專題作業的她，很感謝我們的友情協助，特別安排這場聚餐。另一位朋友提供了較為專門的知識，我則處理了某些版面的設計。三人是許久沒碰面的舊識，敘昨聊今，不必客套拘謹，更因省略了冗長的基本介紹，令我感到格外輕鬆。
　她的身影，沒太多差異。她的聲音，已蟬蛻龍變。質樸的舊音節，溫柔的新聲調，畫出美麗的弧形。討論版面配置時，通過幾次電話。電話那頭的嗓音，比之從前，已然蛻變成一口新聲，確實讓我感到了驚奇，但驚奇很快就散去，被湧起的高興取而代之。我隱約知曉她對廣播工作懷抱熱忱，一直朝著專職方向前進。平日我們各自忙碌，僅止於書信和簡訊聯繫，影不見影，聲不聞聲。藉由此次專題的穿針引線，彼此的電話好像才重新開通了撥接功能。
　她的每一句話語，若連接起來，畫出線條，必定是圓潤優美的。若織成布疋，應該也具有溫柔細緻的觸感。將聲音繪製成圓潤弧線或編織成溫柔布疋，雖然都不減損敬佩的心意，但如果將之描述成造築夢想長梯所備用的微小材料，或許更能貼近我想傳達的樣貌。聽眾未能參與的無數個日夜與分秒，她練習咬字、訓練口條、強化臨場反應。每顆聲符，每粒音節，都是不可缺少的重要材料，結結實實築成一把通往夢想的長梯。漸漸地，夢想長梯陸續擺置了各項肯定。廣播金鐘獎，當然只是其中一樣繽紛閃亮的獎賞。她所建造的夢想長梯，使我想起保羅．科爾賀於《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的敘述。那個名叫聖狄雅各的男孩對著自己的心如此說道：「當我真心在追尋著我的夢想時，每一天都是繽紛的，因為我知道每一個小時都是在實現夢想的一部分。」
　我目前很少收聽廣播節目了。沒有太過於稀奇古怪的理由。如果日常背景真要維持一點聲音來增添精神奕奕的抖擻空氣，我也會刻意避免選擇聽得懂內容的華語歌曲或談話節目，以保護很難持續下去的專注力。從前每天都跟數學公式、英文句型、模擬試卷斡旋的時光，收聽廣播的時間反而較長，完全不去考慮專注問題。歌詞容易走進心裡的流行歌曲並未排斥，倘若遇到幽默風趣的談話節目也聽得十分忠實。
　偶然發現老朋友的名字鑲嵌於廣播金鐘獎的獲獎清單時，我順道瀏覽了一兩則相關報導。其中一篇，提及她從事廣播工作之前很喜歡的某個節目。那個廣播節目，恰巧我也常常聽。以談話訪問為主，再搭配各式單元。我收聽那個節目的時間累積起來，實在不算少，除非日後又重新培養起收聽單一廣播節目的習慣，否則很難超越。
　聽眾當得越久，就越以為彼此熟悉。廣播裡的影子，原本漆黑，等到收聽一段時間後，居然開始生成輪廓，圓圓瘦瘦高高矮矮，影子所發出的聲音遂也擁有了具體的形狀。替廣播主持人虛擬輪廓的行徑，因我熱心洋溢的忠實度漸漸被其他的新習慣所取代，最終也自然而然跟著淡化無蹤。忠實度，就像一個特別廣大的圈圈。每個聽眾都是連結大圈的成員，中心矗立著廣播主持人的影子和聲音。如今我已從那個大圈脫隊許久，獨立於外。我自由隨興地遊歷櫛比鱗次的樓閣，走進偏狹熱鬧的市集，哪怕是品嘗了酸澀的果實都願意以甜美的心情去敘述，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變成一個稍微遙遠的旁聽者了。離大圈較遠，離自己較近。
　人類向外界聯繫的各種知覺中，最後才會失去的，據說是聽覺。科普書籍和電影戲劇亦出現很多關於聲音的精闢見解和深入詮釋。從忠實大圈脫隊甚久的我，曾經透過廣播主持人的聲音獲得種種恩惠，並且在那些親自撥打電話述說生命故事的聽眾們身上聽見激動情緒。如今我離得如此遙遠，那些聲音紋理的相互碰撞，依然令人感覺微妙。
　鄰家貓咪嬉戲追逐的清閒午後，不期然地，我辨認出舊識朋友的身影，聽見溫柔的美聲，心情已相當欣喜，而比這份欣喜更值得分享的期待則是：美好聲音的傳遞，或許能讓更多的人們試著靜下心來，仔細去傾聽別人，也傾聽自己。
　我不再歸附於聽眾大圈，卻可以扮演其他角色。在影與聲附近，當個玲瓏的小圈，簡單純粹，遙遙旁聽。大圈變成小圈，小故事變成大祝福。我領略的珍貴寶物，長久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