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一趟旅行的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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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玉蕙
 上次農曆過年,我們全家七人到巴塞隆納和倫敦自助旅行二十一天。出發前,兒子先規畫行程,有老人和小孩同行,思考得更周密。太冒險性、太密集的行程都不適當,景點得老少咸宜。因為人數眾多,時間長,訂旅館時,要斟酌景點、考慮移動、撙節用度;更棘手的,還有女兒隨後才到,不能在前幾天就將重要地點玩完。
 這次多虧了兒子行前縝密的規劃,一切都相當圓滿。因為行李轉機遺失,又多買了一套行李,變成行李笨重,也虧了兒子人高馬大,女兒也很管用,媳婦超會打包,總算過關。
 其實,最帥的是兒子不管開車或領著我們搭地鐵、坐火車或轉飛機,都義無反顧,尤其黑漆漆中開車長驅偏僻山區內石屋,那個帥勁就別提了。靠一只導航行遍山巔海隅,他當年行走印度一月、壯遊南美洲近一年,功夫看來都沒有白費,一切的求生技能都派上用場了。
 旅遊期間,平日看來不大可靠的兒子,一躍成為領導。我冷眼旁觀,開始對他刮目相看。一行七人出門在外,領導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不要擋到人家。」他在地鐵站買票,我們好奇圍上去看,他必揮手趕我們:「不要擋到人家」;他在半路發現好像走錯路,停下腳步。大夥兒又湊過來問怎麼啦?他必將老的、小的趕到一邊,說:「不要擋到人家。」他在地鐵出口猶豫著要往哪個方向走。眾人又圍著他,仰頭問他往哪邊走?他又把一干人圈進牆邊。說:「不要擋到人家。」等車的時候,我、女兒、媳婦逗小朋友玩,越聊越近,五個頭擠在一起。他又出來維持秩序。說:「不要擋到人家。」
 我跟外子說:「兒子一路上像個監察官一樣。看起來很有公德心。」阿公不置一辭,只冷笑,因為他很少犯規被糾正。我沒灰心,很驕傲地接著說:「這個孩子教養好,隨時沒忘記別人的存在,他的娘教得真好。」阿公看了阿嬤一眼,沒說話。(夫妻幾十年了,我還能不明白嗎!意思是:「自己上樑不正,還好意思攬功!」)
 我不管,又說了:「話又說回來,結結實實的七個人存在著,最小的也有10幾公斤,怎樣能不擋到別人呢?除非化整為零。但有老的、小的,一起旅行,總得牽著手,如何化整為零?每天閃過來、閃過去的,他是希望我們有縮骨功嗎?」
 話說旅遊在外,少不得要洗幾次衣服,民宿裡有洗衣機真的很方便。家裡其他人都很利索,所以,我都不用操心。一日,媳婦洗好一回衣服之後,我忽然又整理出了一些需要洗的衣服。這些年來,家裡請了一星期來兩次的清潔阿姨,會幫忙洗衣服;阿姨沒來的日子,如果該洗的衣服超過某種程度,外子就會主動先洗。我幾乎好些年沒洗過衣服了。這回出門在外,我想示範一下「賢慧」兩字的意義,沒讓外子動手,便自行操作起來。聽到機器開始轉動的聲音,我還心裡偷偷自豪寶刀未老。接著,就出門逛大英博物館去了。
 回來後,在三樓寫臉書,忽然聽到駭笑聲;接著,就看到兒子拿著兩件小毛衣上樓問:「媽,這是妳的毛衣嗎?」我定睛一看,我的兩件羊毛衣居然變成兩件小童裝!兩位小孫女笑鬧著穿上,竟然還嫌小,大夥兒看了都笑到肚子痛。原來,洗衣機用的是熱水,羊毛衣經過洗淨、脫水後,瞬間變小。
 兒子說,剛發現時,媳婦差點崩潰,趕緊問:「是誰洗的?」深怕是她搞砸的,知道是媽媽自己洗的,所有人都放心地笑翻了。兒子還加碼吐槽:「現在給你孫女穿都嫌小,乾脆繼續烘乾,就可以給玩具小美樂穿。」
 啊!這人生,變數還真多,一不小心就會淪入萬劫不復的境地,真是糟糕透頂。
 但話又說回來,台語俗諺不是說:「仙人打鼓有時錯,腳步踏錯誰人無。」說的應該就是:再賢慧的人,也會有犯錯的時候。光是一宗悲劇的誕生,根本不必太過自責吧!
 笑話還不只這一宗。這次旅行,因為所有行李都沒跟上,我們在次日還沒等到行李,便在第三天去城裡大肆採購,以為可以得到理賠。沒料到,採購回家後,就發現所有的行李箱都在寒夜的簷廊下排排站,浴著月光與廊下的清冷燈光,真讓人氣急敗壞。這且不表,單說另一件事。
 在超市裡,我居然看見台灣慣見品牌的染髮劑。看了看價錢,似乎比台灣還便宜;媳婦自告奮勇,說旅途中得空要幫我染髮。我想了想,旅行啥事都不做,染髮正可以消閒,就購回一包。
 我的頭髮其實還不到需要染髮的地步,但跟我同齡或比我年齡小的朋友幾乎都開始染髮或貼髮片了。前幾個月,我在超市看到成排的染髮劑,心想,也許可以先買一包來試試。女兒也鼓勵我:「買一包吧!我來實驗一下染髮,我發現你也開始有些白髮了,染了會更年輕吧。」我原本堅持不染的,因為我的姨媽腎衰竭過世後,表哥跟我說:「我媽身體一向很硬朗的。我強烈懷疑她是被染髮劑害死的,她長年染髮,把腎搞壞了。」這當然是合理的懷疑,但我半信半疑,因為阿姨過世時已經93歲,也很難說不是其他的毛病。不過,我因此一直把染髮跟腎衰竭連結上。
 拗不過女兒的「年輕」說,我終於在女兒幫忙下染了頭髮。那條染髮劑用完後,我也沒再添購。這次,在西班牙的鄉村老屋裡,媳婦孝順地幫我染髮,彷彿回到古老年代的24孝場景,我深深被感動了。媳婦手腳麻利,刷刷刷地,很快就染好了,不像女兒戰戰兢兢。我問媳婦:「剩下的染劑怎麼辦?」「沒剩下!全用光了呀。」她飛快回答:「一次用一包」。我嚇了一跳!什麼!沒剩下?女兒首購那包染劑總共染了五次才用完,她一次用光?
 我開始回想:首購後,女兒興奮地開始幫我染髮。她小心翼翼擠出染劑,調和後,邊挑邊刷,避過頭皮,一條染劑總共染了五次髮,而媳婦將它一次用光。這其間的四次差距,到底誰對誰錯?想著想著,我彷彿明白了。
 女兒每次幫我染髮、洗髮完畢,我總對鏡端詳,跟外子說:「你看!女兒好厲害!幫我染得好自然,看起來跟原來沒啥兩樣,果然變得好年輕。」既然染髮前跟染髮後沒啥兩樣,幹嘛染啊!當然自然啦,因為染劑用得太少,以致有用跟沒用沒啥差別,難怪很自然!染髮變年輕之說,原來只是心理作用。
 行程即將結束的某一天。小孫女諾跟我說:「我們在旅行的時候,最常聽到我媽媽問:『拔(爸)咧?』」她媽媽找的,就是她的阿公—我的良人。外子老是跑去畫圖,讓人找。然後,諾又接著說:「最常聽阿嬤問爸拔:『Hank,你確實知道我們現在在哪裡嗎?……應該往右邊走?還是左邊走呢?你確定應該怎麼走嗎?』」阿嬤超不放心的。
 這位小朋友!未免太觀察入微了。
 在英國的機場吃了一頓日式料理後,(可怕的貴啊,一碗類似鬍鬚張魯肉飯大小的、只有三個孫女小拇指大小肉條的咖哩飯,要價205元台幣),終於揮別二十天的旅程,回到溫暖的故鄉。
 幾天後,搭高鐵南下老家時,感覺分外幸福。人親土親,高鐵無論站內、車內都有乾淨的廁所,想起一路在巴塞隆拿、倫敦喝咖啡找廁所,廁所且都骯髒不堪(連大英博物館都滿地衛生紙)。想到在台灣的路上行走,不必步步為營,擔心包包裡的東西被扒;想到搭計程車好方便、價錢算公道(雖然有些司機喜歡放言高論)。台灣真是個美麗的寶島,我發誓以後要對它更好一些,更愛一點。
 出去走一趟真好,二十天足夠吵好幾架的家人,都幸而驚險度過。一路上看到兒子媳婦的溫柔互動;看兒子夫妻、女兒的能幹安排、協助;看到孫女的乖巧快樂;兩位老人都相當滿意。我們肯定知道屬於他們的年代來臨,而他們也準備好從容對應,沒有疑慮,我們毋須為他們操心,只要乖乖接受他們的領導。
 高鐵行過北台灣,一輪美好的夕陽掛在遠方的天邊,像我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