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清明時節語紛紛

■王麗娟
　公公安葬在新北市五股與八里交接處的獅子頭公墓，去淡水、八里時經過，我和外子會特地繞進山裡，看幾眼也好，說些話也罷。熟識的長者知道公公生前疼愛我們，免不了一番勸說，我們履說不聽，於是建議我們戴上帽子，不要讓公公看到是誰，免得他捨不得離開我們，把我們給帶走了。
　壟起的墓龜，舖上一團綠草皮，公公的新家漸漸成形。架上墓碑，右邊刻著立碑時間「民國八四年夏」，左邊的立碑人是「男二大房立石」，中間有堂號和公公的諱名，繁雜的一生雖然只留下簡單幾個字。每次掃墓，點滴湧上心頭，我一點一滴回憶過往。
　剛結婚時最怕下廚，夫家與娘家的煮法不同，娘家炒絲瓜用蔥珠來爆香，夫家則以薑絲醍味，每次煮菜光是為了放蔥、薑或蒜，就讓我頭痛不已。菜的切法也不一樣，碎丁、薄片或滾刀狀，我遲遲下不了刀。公公疼我，怕我緊張，都會下指導棋。有時下班時間晚了些，就由公公婆婆下廚做晚餐，公公偷偷告訴我，哪樣菜是他煮的，他怕家人吃不飽，總是多煮了些，若沒吃完，婆婆就會叨念他浪費，要我多夾幾口，免得他挨了罵。如果我煮的東西剩了下來，他也會幫忙多吃一點，我們像是互相扶持的小媳婦。
　清明時節，警察在山下指揮亂成一團的交通，入山處，每隔幾步路，可看到臨時的鮮花攤，擺兩個桶子，插上花束就做起生意，店家像招財貓一樣，不斷揮手兜攬生意，各種顏色色的劍蘭、菊花、玫瑰花……蜿蜒的山路迤邐著繽紛。接近墓園處，盡是些賣納骨塔位、代客除草、墓園裂縫修繕的廣告。也有攜老扶幼的家族，捧著鮮花，拎著竹籃，裡頭擺著香燭還有一把鐮刀，走路上山掃墓。
　比鄰的壟墓隨著地形錯落著，年代不同，墓碑上的刻字不一樣，辛亥仲夏，丁巳孟秋，墓碑長著幾撮蕨類，看不清楚刻的是荔月還是蒲月，這樣的紀載慢慢走入歷史，之前見到「昭和三十一年」的那門也消失了，新的墓碑簡單明瞭地刻著民國八十五年九月。農業社會時子孫眾多，男丁名字落落長的標註在墓碑上，現在墓碑還會嵌著亡者的彩色照，卻只是簡單寫著「男二大房」或「女兒」立石，名字已不再一一列上。到了這個年代，祖籍雖然失去實質意義，墓碑上仍刻有「銀銅」、「金墩」、「穎川」……保有慎終追遠的遙思。
　不遠處的那座墳年代並不久遠，傾斜的墓碑上刻著「世代子孫永祀」，卻任由雜草淹沒墓龜，子孫呢？旅居國外不再回來，也或許是沒了子嗣，無人祭拜，讓人不勝唏噓。有個墓碑簡單紀載著何人之墓，左邊刻著「友人立碑」，僅四個字道盡一段美好的友誼。另一個墓碑上只刻著一個描紅的「佛」字，沒有留下名姓，無牽無掛的在世上走一回。
　左側有個大家族，每年來掃墓除了祭祀品，還會準備折疊式的小餐桌，二十多個人圍坐在墓園旁，一團和氣的享用漢堡、飯糰，豆漿、紅茶，除了陪伴先祖用餐，閒話家常中，讓先祖分享家中大小事。突然，「叭噗叭噗」的熟悉聲音伴隨著烤香腸的氣味傳了過來，幾個小孩子開心地往餐車處跑去。「阿祖也愛吃香腸，多買幾支給阿祖吃啊！」那股美好的溫馨在風中傳送，傳頌。
　爸爸的年代是駕著牛車去掃墓，隨行的還有兩位拉弦的樂師，年輕力壯的則徒步前往。到了我們這一代，騎腳踏車或機車在前頭引導，通往墓園的路徑平常鮮少有人走過，草，野長得比我高，撿來樹枝驅趕蛇蟲，蜿蜒的石子路那頭，長眠的都是我未曾見過的祖先們。祭拜完畢，等待燒紙錢的時段，小孩子會去附近探險，刺蔥是一種大型的蕨類，枝葉背面和枝幹都長有尖尖的硬刺，這硬刺使得鳥兒都不敢停在上面歇息，又稱為「鳥不踏樹」，怕被刺到，我離得遠遠的。跑去樹叢裡翻找雞母珠，雞母珠喜歡纏繞在其它樹木上，種子外觀紅豔帶點亮澤，有個黑色肚臍點，非常討喜，同學爭著跟我要。儀式完成，聽到劈哩啪啦的鞭炮聲，孩童們趕緊跑回去墓園。娘家的墓園東一門西一門的，掃墓很不方便，於是建了「王氏佳城」，把祖先遷葬在一處，祖先源自山西太原，左右刻著對聯「太和財源徵富貴」、「原華瑞氣蔭子孫」，橫批「祖德留芳」。已婚的我只能在娘家親人過世時，前往祭拜，不再有機會特地回去掃墓。
　而今，怕釀成火災，不再有人燃放鞭炮，也怕紙錢餘燼到處飛揚，高高的鐵絲網把金爐圍了起來，還有一部消防車在納骨塔旁待命。掃墓專車載著一批批掃墓的人群，點點移動的人群讓山丘喧鬧起來。翡翠水庫完工後，北勢溪上游沉入庫底，我曾去踏青的鷺鷥潭就這樣消失不見了，水庫南邊的村民每年仰賴特有的掃墓船接送，才能進入水庫管制區掃墓。不管掃墓之路得跋山或涉水，掃墓是家族最重要的日子，比過年團聚敘舊聯絡感情，還多了飲水思源與傳承的意義，在外地讀書或上班的遊子都會專程回鄉祭祖，祭祖帶有「記祖」意義，要永遠記住祖先，感念祖先的福澤。
　我覺得祭祖也有「寄祖」的另一層意義，每次掃墓，婆婆會先跟土地公拜託：「多謝土地公這年來的照顧，拜託祢繼續將阮的墓顧乎好。」婆婆除了遙寄思念給公公，也寄望公公保佑家中的每個人，能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一切順序。我會跟公公報告家中大事，君兒結婚了，平平嫁到高雄了，時間過得很快啊！安安讀研究所了，退伍了，去年清明雨紛紛，我在雨中稟告公公，安安已經是個軟體設計師了。今年，公公若知道我當外婆了，祂一定會替我開心。
　安安用石頭在墓龜上壓著各色掛紙，風一來，掛紙在東風中趴搭趴搭響著，彷若喁喁交談。清明好時節，人紛紛，語也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