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重慶潮汐>重慶南路上學做男人

1

■吳鈞堯
 台灣社會流行一個說法,「服完兵役,才是真正的男人」。這讓有些男人抬頭挺胸,讓有些男人欲言又止。一個早慧的馮姓朋友點子特多,曾經策畫《軍中笑話》叢書。書籍鋪往各大書店,隔天就賣光,那在九○年代以前,服兵役是男人的共同苦難,而後餵養為鄉愁;幽默詮釋的小書,份量卻大,涵括許多人的青春。
 馮不斷在飯局問我服兵役的事,「苦呢……尤其三千公尺、五百障礙,要人命的。」馮對「三千公尺」、「五百障礙」詞彙陌生,我解釋,前者得在規定時間跑完,後者得扛步槍、繫腰帶掛水壺,爬欄杆、過矮牆、走獨木橋,再匍匐前進。鐵絲網在頂上,身體壓低,頭得往前挺。我邊說邊忍住得意,這兩者是我的強項,賴著它們放了許多榮譽假。我狐疑看著馮,他警覺到我的打量,自個兒說,「我不用當兵。」
 兩年或三年兵役,讓男孩成為男人,但也輸在起跑線上,大學一畢業,直接被圈牧軍營裡,所學、所精的,經過數百個日子的伏地挺身、交互蹲跳,再使用時,都已經粗礪了,而同屆畢業的女同學可能成為自己的主管。兵役者,能逃者絕不會放過。連戰公子連勝文就以規避兵役成為一生印記,選舉時常被掀底。陳水扁公子陳致中,則以單手做伏地挺身的廣告,助父親一臂之力勝選總統,但服役後開名車、用公孥辦婚禮,權利的腐蝕常駐人心,有前有後,都千瘡百孔。連勝文以權貴免服兵役,我的親戚、大學學長,增肥逃避,有故意增加近視度數,更甚者是自殘右手食指,馮問為什麼呢?「因為扣不了板機了。」馮非故意逃避,身高不足,帶著步槍跑步,槍托該會著地的。
 對於社會是一個大染缸這事,是我服役之後的體會,才二十出頭,男孩們的習性、品行已出現重大差異,那讓我想起台灣家庭多元而紛擾,好的不少,卑劣者繁多。不過,我以為我在擔任《幼獅文藝》主編以後,才成為真正的男人。接任主編時,剛過而立之年,前任主編陳祖彥屆齡退休,推舉我,參與角逐。我當時辭了《時報周刊》工作,在家當奶爸,育養新生寶寶。天知道,當時哪來的勇氣,既無恆產當靠山,且無父母輸濟,依靠零星稿酬跟兼職編輯工作,既要柴米油鹽、又得奶粉尿片。
 該是我的崛起時機正是陳主編退休時,也約莫是幾回文藝營隊,陳主編邀約擔任講師,她的適時觀察、與我的適當表現,正好湊一起,獲得舉薦。《幼獅文藝》創刊於一九五四年,是台灣老字號文學雜誌。最初由中國青年寫作協會創立,藝文界前輩輪流主編,後為了託管《幼獅文藝》,設置「幼獅公司」。先有雜誌才設公司,是出版界創舉。《幼獅文藝》雜誌名,由蔣經國親定。中國青年寫作協會集思廣益,提供多款雜誌名,經蔣經國斟酌後裁定。「幼獅」的公司用圖,獅子採坐姿、右前腳微微翹起,表勃發之意,最早坐落西門町,後落腳重慶南路至今。
 「幼獅公司」以《幼獅文藝》為基礎,七○年代創辦《幼獅少年》,增加教科書、圖書出版等產品。《幼獅少年》以國中生為發行對象,近年改以國小中、高級生為主;「三民主義」、「軍訓」本為教科書大宗,兩岸局勢和緩,加上少子化,三民主義已經絕跡,軍訓印量大幅縮減,改往歷史、地理等學科發展。「幼獅」曾出版玉石、青銅等中華文物鑑賞書籍,九○年代淡出成年市場,轉攻 青少年讀品。我於一九九九年五月到職時,常聽起資深同仁提起過往,「後頭的儲物間,以前是廚房。到了中午,大夥兒打飯,一起圍坐用餐。」當一個公司擁有自己的廚房,這事,多麼殊勝?近午時分,廚師叫老劉或老許都好,在辦公室後邊,斬雞剁菜,剛過十一點,雞湯香味四溢,不久,火起鍋熱,鏟子得快、刷洗也快,才能上每一道菜,趕上中午十二點前。
 「當時僅簽到不打卡,同仁常在初一,連簽多天,常常簽得太快,連假日都填了。」公司等於家庭,同仁如同家人,蒸蒸日上的不只是數字,而是人與人、事與事。幼獅於九○年代,因應時代調整為公司,也把好的、貴的人情調整掉了,我多次走進儲物間,它完全遺失了人間煙火的跡痕。文件、文件以及文件,都是易燃物,卻煮不了一餐飯。
 幼獅公司隸屬救國團體系,歷任總經理多屬虛職,總編輯掌握實權,詩人瘂弦、教授何寄澎與陳信元等,都曾發揮影響力,讓幼獅聲名遠播。九○年代,兩岸文化交流初啟,幼獅率先出版劉登瀚等作家書籍,並舉辦兩岸交流,接待大陸學者、作家訪台,誠為大事。九○年代起,經營與編務分家,總經理主導公司方向。我在這樣的光景中,接任《幼獅文藝》主編。現在回想,那恰在分水嶺,往後的日子,出版業迎接網路、數位化衝擊,紙本的閱讀有人堅持、有人更改,天平兩頭,漸漸有了推移。
 當時,自是不知挑戰都會逐一來臨,擺在眼前的是六月號稿件、七月號專題。我有三個月「試用期」,期滿前,繳交數千字的建言書,呈轉上級。我總覺得,很多人細盯著我,更可能私議紛紛,有的投我贊成票、有的給以反對,我不知去或留。沒料到當時的馬總經理力排主管建議的「代主編」、「副主編」等緩衝職,直接任升主編。
 我的肩上不僅一本雜誌,而是一本雜誌、與它的近半世紀。
 關於它的歷史,已經定論了,關於它的未來,就在眼前一步一步,一個月接一個月。擔任主編像一個箭頭,閱讀對象、雜誌定位以及細部規劃等,都需謹慎,如同中醫把脈,找到病症,開合適的藥方。主編也像扛扁擔,接受一切錯誤。所有編輯都有共同的切身之痛,文字謬誤、段落錯接、作者名誤植,當它們仍在校對時,猶如隱形,一遍過一遍,始終暢行,必須等到印作成品,才發現,一丁點的錯誤都無比巨大,「怎麼、怎麼……竟沒發現呢?」懊惱不能抵銷過錯,我不能推諉給編輯,而需扛起職責,打電話道歉、登門造訪,都是必須的。有一次,某高中教師抗議一篇小說尺度太過,「簡直傷風敗俗」,老師憤怒極了,以退訂要脅,我跟行銷部門衡量事宜,決以哀兵姿態,負荊請罪。
 我每一個月都會收到銷售量統計表,直銷、店銷等數字,非常赤裸,毫無商量餘地。每一月一次編輯部、行銷部會議,經常砲聲隆隆。我是主編,也是砲擊的標靶,我總需想方設法,在運作編務的同時,發想行銷方案,後來結合某基金會,長期贊助學生園地,舉辦寫作班,讓文學的推廣除了靜態的閱讀,還有動態的活動。
 主編一職告訴我,文學的擔子,不僅輕微的幾百頁;我繼承文字播種的衣缽,更需承受數字風雨。孟子曾說,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勞心與勞動,是一個人成為男人必要的負重,猶如扁擔的兩端;若說服役讓我的體魄成為男子漢,擔任主編,更把服役時的責任感、榮譽感都做了提升,而且無論對或錯,我都知道,那些都是我。
 後來,在藝文場合碰到年輕學子或作家,談當年投稿,羞赧地與我言謝,我才知道,或許我沒成為一個更好的男人,但我是真正的男人了,而且初老已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