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故人故居故事──一份跨越時空的父子奇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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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壽來
 筆者是寡母帶大的,若是襁褓之年不計的話,此生中從未真正見過父親本人,惟自幼及長,家中飯廳牆上長年掛著那張父親身著戎裝的泛黃巨幅照片,常讓我覺得,他那雙炯炯有神、散發著一股威儀的眼睛,仍時時關注著他的家人。
 小時候,我對父親的生平及行誼,所知有限,從母親口中得知,他自保定軍校第五期步兵科畢業後,即追隨有「山西王」之稱的閻錫山先生,從基層幹部做起,一生戎馬,立下無數戰功,對日抗戰時出任第十九軍軍長、第十三集團軍總司令,而在國共內戰最後階段,擔任第十兵團司令兼太原守備司令,死守太原城六個多月。
 據母親說,父親是遺腹子,祖母不願改嫁,只靠守著幾畝薄田,茹苦含辛地把兒子拉拔成人。父親很能體會其母的犧牲與辛勞,所以他一生事母至孝,不管他後來在外面官做得再大,回到家中對母親始終百依百順,即使遇到老人家嘮叨不休,還是在一旁陪著笑臉,從不回嘴。
 父親治軍嚴明,也很懂得恩威並濟的道理,領導統御所表現出的寬容,即使換至今日也很難想像。擔任過「中華民國太極拳協會」理事長的楊玉振叔叔,是極受家父青睞的舊屬。楊叔有感於過去受到的提攜,來台後對我們一家子頗為照顧,他曾親口跟我講起這樣一件令他終生感念的往事,使我對父親的為人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
 楊叔提到,當年他軍校畢業後,初任連長時滿懷報國的熱情,以軍為家。某次軍紀比賽,滿以為自己一定名列前茅,結果卻拿了個倒數第一,他一氣之下,就告病回家。雖然那時他的階級不高,此事卻仍被家父知道了。
 一天傍晚,父親輕車簡從前去探望,楊叔賭氣高臥在床,未在門口迎接。父親亦不介意,逕入內室探望慰問。臨走時瞥見枕頭旁放著幾本宣揚左派思想的禁書,順手拿起來翻了一下,就溫言勸道:「生病時要好好靜養,不宜看這類的書。」 沒過幾天,楊叔就接到人事令,調他到司令部服務。
 楊叔強調,那個年頭偷偷看此類書,一旦被人檢舉,事情可大可小,搞不好一輩子的前途就此斷送,父親深切了解年輕人受委屈後的激憤,非但不予計較,反而立即以實際的行動挽回他對軍旅的信心。
 雖說上一代的交情,時遷境移,人事已非,多少年來,我內心中對楊叔的敬重,從未稍減,而楊叔對我這個晚輩的關照與厚愛,亦教我永銘在心。
 楊叔於多年前以一百零三歲高齡謝世。猶記,十幾年有一天我在上班時間突然接到他的電話,囑咐我翌日中午到一家餐廳一聚,說有要事相商。準時赴約,才發現在座的,全是「閻伯川先生紀念會」(閻錫山,字伯川)的鄉賢。席間,楊叔笑呵呵的指著我對眾人說:「壽來是靖國將軍的後代,正值年富力強的年紀,而我年事已高,如果大家同意的話,理事長一職,就改由他接任如何?」
 長輩託付,我不敢推辭,於是,就欣然接下職務。一如我所料,此類柔性的民間社團組織,並無任何要務需要推動,紀念會成員每年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在10月8日閻錫山先生冥誕當天,連袂上陽明山,親往距閻氏故居不遠處的墓園祭拜。
 除我之外,到場的鄉賢幾乎全是閻先生過去的舊屬,包括他的秘書、隨從、醫官、侍衛等。不過,畢竟歲月不饒人,他們現在也都垂垂老矣,有的甚至還不良於行,需要兒孫攙扶才能拾級而上,勉強登臨閻氏安息之所。
 或許是因緣巧合,彼時筆者正擔任文化資產保存機關的負責人,對古蹟與歷史建築認定的條件與標準,自是了然於胸,乃以紀念會理事長的身分,三度致函台北市政府文化局,建議進行文資審議,將閻錫山故居指定為市定古蹟,後又建議把墓園一併納入古蹟保存範圍,嗣經取得閻氏家屬同意,將故居無條件捐贈給市政府,成為公有財產,從此由公部門負責修繕及維護管理。
 原本以為,我跟閻錫山先生的緣分,就此打住,孰知天意難測,大約八年多前,好友拷貝一張大陸2009年攝製的紀錄片《決戰太原》,開門見山就指出,太原之役是其「解放戰爭」中歷時最長、戰鬥最激烈、付出代價最大的攻堅之戰。此片雖是從大陸的角度拍攝,但看完之後,令我不禁心潮起伏,百感交集,也使我對父親王靖國將軍當年苦守太原的英烈事蹟,知道得更為全面。
 不久之後,從山西來的大陸訪賓,送了我一本題為《王公館》的彩印圖冊,我這才曉得,坐落於太原市西華門六號的父親當年寓所,已被保留下來,列為名人故居,成為該市重點文物保護對象。
 這兩件事,促使我起心動念,想要贊助製作一部以太原保衛戰為背景的紀錄片,片中除概述此戰役的來龍去脈外,並述及閻錫山先生在台北陽明山的故居、在山西定襄縣河邊村的莊園,以及家父在太原的「王公館」,並走訪家父的出生地五台縣新河村。
 由於內人小韞跟名導演黃玉珊是大學同窗,淵源頗深,就徵得其首肯統籌攝製工作,並邀陳堯興兄共同執導,另敦請資深導演余秉中老師出任總顧問。此事從倡議到開拍、後製、審片、殺青,費時將近三年的工夫。期間並曾遠征山西實地取景,且為力求還原歷史真相,先後採訪了前國安會秘書長胡為真先生(名將胡宗南將軍之子)、政大歷史系閻沁恆教授、劉維開教授,山西文史學者李蓼源先生等人,並有幸邀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張力教授參與審片。
 此片最終能順利拍攝完成,不少長輩與友人的大力成全,令我感動莫名,點滴在心。紀錄片開拍之初,某一週日,我到羅斯福路的信友堂參加主日崇拜,結束後在大廳中巧遇胡為真兄,約略說了一下自己的拍片構想後,就當面邀他以此為主題接受錄影採訪。在一片嘈雜的人聲中,彼此未能多談,當下胡為真兄只用了「義不容辭」四個字回應我的不情之請。
 此片目前雖已殺青,但受新冠肺炎肆虐的影響,至今尚未正式對外發表。然而,前些日子心血來潮,我突然想到,昔日,在國家風雨飄搖之際,父親受命於閻錫山先生,死守太原到最後城破,大半世紀後,身為人子的筆者,受託出任閻氏紀念會的理事長,竭力促成將其故居與墓園維護起來,生前死後,吾家父子兩代皆為閻氏效力。
 凡此一切,特別是悲壯的太原戰役,儘管早已沉澱在歲月的輪迴間,但亦讓我感到,冥冥之中似有定數,甚至可說是存在著一份跨越時空的父子奇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