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城市與閱讀〉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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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圖 王悅嶶
 幸福(bonheur),跟肥皂泡泡(bulles de savon),這兩個字有著相同的起始,無聲子音的b,像某種渴望悄悄綻放的事物,飽滿的嘴型,畫成一個溫柔而難以捉摸的圓。幸福、與發光的肥皂泡泡,兩者都有晶瑩剔透、折射他物光芒的特性,同樣擁有向光的天性……
──菲利浦‧德朗 Philippe Delerm,《關於幸福的畫面與絮語》

 灰陰陰的晨午之間,城市的一天已然展開。像是整個城蓋著一個灰罩子,這是很多人不愛的天氣,覺得在天地間無所適從;固定在城上擺市集的幾位攤販,也有些乾脆不來了。新鮮水果跟在地的農產品都缺席,賣泡泡與幻夢的藝人,成了廣場上的主角。
 孩子們從廣場的四周都奔來了,推著娃娃車的年輕母親停下了;陸續有幾位,大概是在城市遊蕩的人,大白天,有的已兩眼醉茫茫,這些無事之徒也被彩色的泡泡吸引,靠近來了。其他行人,行色匆忙,像不好意思為這天真的泡泡秀停駐腳步……偶有幾位大人,經過時斜著目光、微微抬首,匆匆注目了空中的泡泡,但,鮮有停下步伐者。
 空中的泡泡,正不斷變化形體,它們拉長了身子,在賣藝人的一雙竹竿間搖曳生姿,掙脫竹竿的束縛,飛到廣場上,把那些美麗的百年建築、摩登的玻璃帷幕大樓、廣告看板,跟鮮花攤子的形影,折射在它們圓呼呼的身子上,發出五顏六色彩光,在無風的天空裡消逝無影;賣藝人把竹竿伸在一盆肥皂水中攪攪,新的泡泡又從竹竿末梢誕生,帶著這個平凡午後周遭一切事物的最美好光亮的形影,再度飛走了。
 孩子們跳耀、奔跑著,並不為泡泡的消逝而傷感,一個泡泡不見,又忙著去追逐另一個更大更圓的泡泡,一張張小臉,跟他們所專注仰望的泡泡一樣,明亮發光。

 …可是泡泡,才輕輕吐出了第一個b,就悄悄飛走了,帶著它的那一對更為輕盈的ll, 跟天空的l、也就是藍色的夢幻(bleue),比翼雙飛去了,消逝在空中,再也看不到它夢的輪廓。
 而幸福不一樣。幸福,它只是作狀要飛,第一個子音 (b) 微微輕揚,第二個子音(n)卻把幸福抓牢在地面,穩穩地,結結實實,站在大地上。(在法語中,h幾乎不發音,因此bonheur 聽起來更像bon-neur。)
 幸福,是屬於地上的青鳥……

 我從來沒有對語言的發音特別感興趣,學了那麼多年法文,不曾聯想過德朗所想到這些可愛的事。
 站在廣場上觀察著那位製造泡泡的賣藝人,我注意到,那些經過時曾經仰首、甚至是稍作停留的行人,他們的臉上,都隱約帶有一點孩子的神氣。
 這些少數的人,是沒有忘記如何仰望天空的大人。

 也許,幸福,真像德朗說的那樣,是一隻屬於大地的小鳥。它欣然接納自身與地表牢不可分的命運,也沒有忘卻天上的美景。它對穹蒼始終展現熱愛:那裡有星星與雲,有樹的姿態,有美麗的閣樓與窗戶,還有其他的驚奇……
 幸福,是某種自體發光的東西,它將周遭的事物在它身上反射發亮,變得渾圓飽滿,變成五顏六彩。
 我猜,能夠自然地以仰望姿態觀看周遭與世界的人,是幸福的。他們是腳踏實地的人,仰望天空時不致頭重腳輕或脖子痛,他們知道,幸福的鳥兒不在千山萬水的思念之鄉、夜之宮、幸福花園或未來的國度,而可能就在自己的陽台與窗邊、在日常經過的平凡的廣場上。

 那位想到用一碗肥皂水、一雙破竹竿而為孩子們與行人製造七彩幻夢的賣藝女孩,終日站在街頭,仰望天空,天天看見無數張發光的小臉,我猜,她也是幸福的。
 自城市另一邊,一方藍天,不知什麼時候,悄悄把灰色的雲層推開,終於佔據了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