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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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下船槳

兩大棟彪形大物自遠而近,自上而下,如工廠模具,輾下,又搬移,方圓27公分的雜牌鞋腳底下,小草倒的、趴的,甚或是暈的,就是沒一個能在落下前,逃亡或偷渡,一圈400m大的操場草皮正中,我以鞋為刀,縱剖這顆無肉西瓜,向更偏的那角走去。

自上回在籃球場與外圍牆間的雜草堆中,拾到數根針筒後,沒事時,總習慣再回到那片雜草間,翻翻找找,若是能當場逮到,那是再好不過的,同事、長官都是知的,可下一步箭頭卻遙遙偏離法規白紙黑字明白寫的步驟,最多只是在週會上點一下,在制式反毒演講上再點一下,隨後,微風停小雨歇,宛若飄散空中的pm2.5,見不著,摸不到,傷害卻是在的,大概,和貼穿堂公告欄上那一張張大紅色的升學榜單,最頂斗大提著書法字體——再創佳績,有著些許反襯。

「真的沒辦法找出是誰嗎?」集會上,我隨口問了問隔壁戴銀色無框,一看就知度數不輕的同事。

見他倏地朝我上下打量,問:「離結訓還多久?」

「不到兩個禮拜。」

移開目光,他瞅向台上正奮力高昂宣導的校長,兩嘴角同時向上勾建起一座小吊橋,「全校多少人,要找也找不到,」後頭校長忽一聲激昂,要下頭的國中生們一齊吶喊,「拒絕毒品,人生美麗!」

但我聽得很清,那句隔壁同事似碎念又似說給我聽,「眼一眨,安分做完替代役,不就好了?」

找上整整一節課,至下節上體育課的學生,自遠一片轟鬧走來,這才離去,內心一陣自遙遠記憶那頭飄來甜過頭的味,偶爾夜裡,自廁所抽風機裡傳來,飄入房裡,之後才知那是毒品味,監獄、勒戒所來來去去好幾次,出來,哥依然重複最剛開始的信心喊話,到最後的再次落魄失意,家裡沒人曉得哥什麼時候碰的,和誰買的,媽自責、爸氣憤,而我,始終無法將隔窗會面時見到的哥和從前那個笑著拉我去學校附近的雜貨店,掏零用錢買冰給我,一路上聊老師、聊喜歡的人的哥,連起。

什麼時候變得傾圮頹廢一片?

那天晚上,六點,一本書、一杯水,到晚自習學生教室值班。留晚自習的學生多半是學校中成績較好的,一至三年級都有,使得原應該是魑魅魍魎隨時可能出沒的夜間校園,成了一管管忍著不眠的白熾,吞噬黑夜與冷清,白亮的詭異無比。坐黑板前,邊管秩序,邊聽台下學生此起彼落的翻書、書寫沙沙聲,八點鐘聲響起時,底下仍空著兩個空位,是下課前結伴去廁所的兩位同學。

「陳老師,麻煩您看一下我們班,有學生去廁所太久了。」隔壁班老師微帶不安的點點頭,要我快點去。

廁所在整層樓的最角落,燈照得小便盆一片白亮,敲門、開門、再關上,愈往最裡的掃具間走,不自覺急了,內心忽閃過一張張放新聞頭版的可怖畫面,晚自習、性侵、色狼、變態、受傷、名校、死亡……。

女廁也看了,卻沒見著一絲人影。

下個瞬間,一大聲巨響,外圍牆旁那片雜草堆,自天速降心湖正中。

奔下五樓,奔過中庭,奔越禮堂,奔向操場,再切一刀長又帶勁的痕,向更遠的籃球場跑去,光線漸漸黯淡,抵達那片雜草堆時,肉眼能見的,僅有身體輪廓而已。

約莫四五個人,零散的站一側,地上,側躺了一道蜷著的人影。

他們一人一踹,再踹,交雜狂噴含糊的不雅字眼。

身形較大的,掏出了什麼,尖銳的那頭在月光下,微微發亮。

他們強壓住地上那道掙扎的人影,朝他細瘦的臂上,插了進去。

微風中,我聞到記憶中刺鼻透頂的甜味,斥喝聲自我喉間猛力竄出,一瞬,軀體與黑相融,一道道看不見的臉自我眼前四散亂竄。

混亂中,我彷彿看見了,看見教學大樓間的死角處,恰似哥的背影,自口袋裡掏出幾張千元大鈔,向眼前那個看不見的臉,交換著什麼。

耳旁傳來一陣,小草被壓扁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