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林邊手記〉黑龍蟋蟀與雷公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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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攝影 翁少非

之一 黑龍蟋蟀

在你放飛飼養三年多聰明伶俐的八哥Lucky後,也為慶慶找到一處棲息地野放。雖然知道與寵物遲早都要分離的,但當這一刻來臨仍會漾起難捨之情。

慶慶是黑龍公蟋蟀,個頭還不大,黑澤身軀渾身是勁的討人喜歡。那是雙十節你陪H君遊新化虎頭埤園區,蟋蟀生態館送你飼養的,原本有一對,母蟋蟀國國在兩個月後失蹤了,你不捨慶慶獨守空箱,找得附近「開心農場」的番薯田當牠的新家。

這一天,慶慶爬出塑膠杯後,隨即鑽入番薯葉裡,一下子就消逝得無影無蹤。

你盯著牠離去,腦海浮現電影《少年Pi》孟加拉虎理查‧帕克逕自跳下船、頭也不回走入森林這一幕。

跟猛獸分離本應慶幸,Pi卻耿耿於懷,到中年時還跟訪者說:牠就這樣離開了,如此突兀,我的心很痛。幼年時,父親曾讓Pi見識到牠吃掉羊的兇殘,他依然相信動物是有靈魂的。當他們同舟度過九死一生後,Pi期待能有個好好的道別,即使是一個卻步遲疑、一個回頭凝視也好。然而,理查‧帕克沒有,也沒給他道謝的機會。

完形心理學家說,這種沒能好好道別的離別是「不完整的體驗」,會成為未竟之事持續干擾人們的心緒。也許就是這樣的離別方式,讓Pi難以承受吧。奇怪的,你只是觀眾,怎會時常想起這一幕?你的離情像他一樣濃嗎?雖然你悉心照顧慶慶,但哪能跟他們在災難中相依所建立的情感相比。

Pi這趟旅程奇幻,並非一般人的常遇,不過所遭受到的心靈洗禮卻是真實生活寫照,其中,離別就是,不論是親情友情愛情或和寵物間的生離死別,人們總會經歷到,是每個人必修的一門課。導演李安把這一幕當作電影的「THE END」,特別觸動了你的心弦。

而你之所以會一直叨念,是對Pi的情感投射吧。Pi心底還有更深濃的惆悵:貨輪在暴風雨中沉沒,他從昏迷中醒來,家人全不見了,連給他道別的機會都沒有。

在人生旅途中,你也曾經歷幾次不完整的離別,求學時代交通不發達,從屏東趕回麻豆已來不及見祖母最後一面,這些未竟之事,至今也讓你耿耿於懷。

之二 雷公彈

近日看《私刑教育》,丹佐‧華盛頓主演的退役情報員,路見不平營救年輕妓女,殲滅歹徒並摧毀巢穴的故事,真是大快人心。劇中,讓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和與殺手泰迪,互問對方看自己是什麼的對話:你從我身上看到什麼?你什麼也不是,一塊抹布、一個瓶蓋罷了。

「你是什麼?別人眼中的你又是什麼?」類似周哈里窗理論(Johari Window)裡了解自我的議題,只是質問口吻夠嗆的,不禁讓你想起《雷公彈》裡(Juggernaut)男主角超冷酷的話…

這部電影改編自英國皇家特種部隊真實事件,由哈里斯飾演爆破專家,奉派帶隊搭直升機降落在載有千餘名遊客的客輪,拆除被歹徒放置的幾桶炸彈。直升機降落時就有同僚受傷,又有一位在船艙拆彈時身亡,主角跑到吧台喝悶酒,一位遊客見狀大聲責問:「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你怎麼還有時間在這兒喝酒?」他這樣回應:「你以為我是來救你的,地球少了你們1200人不會比較輕,多你們1200人也不會比較重。」

這句話相當震驚你。主角怎會講出這種沒血沒淚的話?當時年幼的你總認為電影中的英雄,應該都是俠骨柔情的。隨著年紀增長,觀賞黑澤明的《七武士》和美國片《豪勇七蛟龍》,細膩刻畫武士(鏢客)、農民、搶匪三者間複雜又微妙的關係,才讓你學著去關照每種角色的內心世界。

同樣身為救人者,行俠的動機也不盡相同,「武士最大的悲哀,不是沒有土地,沒有親人,而是沒有敵人,沒有一個活著敵人」,竟這般映現了屬於武士心靈的蒼涼。

顯然,把救難者當成「神級的人」典範他們完美無缺,亦只是你的一廂情願。主角喝悶酒有其理由的,身為隊長,同僚身亡;身為爆破專家,拆彈幾番失敗,難免頓生挫折。拯救者和受難者,有不同期待與感受,也是人之常情。

於是,對主角講出冷酷話語,你逐漸釋懷了。奇妙的,近幾年來,「你是誰?在別人的眼中你是誰?地球多你一個會比較重嗎?」這些辣問彷彿是種在心田的座右銘,時時幫你沉澱浮動的、自我膨脹的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