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捷運上的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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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品沁

那晚,從淡水駛向新店的捷運上,我的注意力被坐在正前方,與我相隔不過張開一個臂膀間距,一對五、六十歲依偎而坐的男女渾然給吸引住了。光從聲音研判,確實有著知天命而耳順所持有的安適、穩重,字句清晰語調平緩。然女子的某種頗為奇異舉措,則是吸引我的目光真正從正在展讀的書中移開,情不自禁正眼朝向女子探看的緣故。

女子的左手每隔極短一瞬,便重複而規律地朝自己側身上衣某特定一角,做出雷同經由精密驅動程式演算,分毫無差地進行著稍事拉扯,復又整平的動作;隨之她衣面的布料亦持續且間歇性泛起褶縐,此時此刻若要說於我眼前浮現出的是一片碧綠湖面(就像女子上衣的顏色),瀲灩著緩緩升騰,瞬即消逝的浮漚,像花,同步揚起小小的戰慄(害羞?)也似。

男子向身旁靠攏的女伴滔滔不絕說著,女子依偎著聽,間或輕輕柔柔地應答幾聲,像隻懷柔的貓。男子儘管上了年紀,長得英挺體面,話語輕柔、字正腔圓。我斷定他是長期生活在對岸的台灣外省第二代,可能因為經商緣故,久久回台一次。只不過,此前或許是久別的「有緣無份」戀人,在各自結束了上一段婚姻之後,因為某個緣故,彼此再次聯繫上,意欲將愛情進行到底。

此刻,我神魂已全然離開了手上的書,只是做做樣子。我著迷於他倆所散恣的共同神采,說不清那神采的究竟,然那股神采確實漫漶於四周的空氣,它亦牽動,喚起我某種深鑿於生命肌理之中,那確實存在過的雀躍、義無反顧與悸動。

篤定前方男女不會是一般夫妻。他們沒有尋常夫妻之間的輕鬆隨意,甚至陷於婚姻惰性的倦怠而任性造次。前方女子向男子說道曾和自己的兒子去過一家頗好的餐廳,心想與男子哪天能夠一道去。證實我的直覺,這是梅開二度的黃昏之戀?接著,女子狀似即將下車,我在等著……男伴是否也下車?沒有。女子道說明天再見時,向男子伸出她纖纖的右手,無言訴說著他倆所曾共享多麼美妙的今夜(然今夜已逝)。男子亦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與以懇切回應。然透過雙方的眼神,我想其實是想要與對方抱擁吧?但車廂的人潮委實多!且自視已過了那樣得以縱情恣意的年歲,權且將自己的手當作熱烈的擁抱吧。

女子輕巧地步下捷運,回眸溫婉,男子的目光亦朝向窗外尾隨著女子身影,不斷頻頻向她微笑、招手、示意。女子漸遠的背影,列車啟動,男子從窗外回過神來,強作鎮定,整頓好自己的表情與心情。

夜,是如此的短暫,白晝亦是何等綢繆。

想起婚姻,是原初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的高度「現實」化,是自願將往後數十年的「自由」褫奪終身,乃至老死,獻上「只會,也只能愛對方」的高度忠誠。我回神讀著手上的小說,其上寫著:「一個人儘管有別的機會,但拒絕這些機會,只想不斷地和同一個人做愛,那麼這種讓人感覺幸福的情感就叫做『愛情』。」

可我覺得這更該是描述婚姻。或許這正是婚姻所特有的神聖和不可褻瀆的屬性。然不得不說,這裡面真有超乎尋常人們腦袋所能思考的那樣艱難,和必須竭盡全力,卻不見得能夠企及的項背。因為本質再美好的人事物,日以繼夜的面對,總不免從中透出破綻。而人們千方百計想要攀登的山峰,臻抵的同時,慾望也消解了。與其說期待結果,毋寧更「稀罕」的是追尋的過程。所希冀,抑或自我原初所設想的美好,實則是「此時此刻我仍匱乏」的幻想。寫到此,我不禁愕然,標竿似的愛來得過早,是否同時也標記日後的不幸?因為已體嚐過情愛裡最精華,往後便只能走下坡?宛似村上春樹小說《挪威的森林》裡的其後戀人,再也無法涉足愛人靈魂裡的那片早已封閉與自我禁錮(亦自給自足)的黝黑密林。

男女之愛,最忌一種狀似「枯索」的情態,一旦染上便無藥可醫,它似一種疾病或徵候。時常可在街上見到這樣類型的夫妻,面無表情地自顧自個事,冷漠懸凝成他倆上方尷尬的冷空氣,卻一切如此順理成章;不禁懷疑他們可曾相戀過?是自然而然地牢繫彼此,權且稱之為「幸福」?還是這樣的不相離而疏離,本就是熾情熱愛冷卻之後的樣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