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都是阿嬤

1972

 文/咕咕 插圖/國泰

表姪女小我五歲,兒時暑假都是在大姨的鄉下三合院度過,她跟我年齡相近,像是我的小跟班,總是跟著我抓青蛙、掏鳥窩、摸田螺、趕鴨子…… 鄉下天大地闊好玩的事情一籮筐,九月開學回家時,瘋成一個黑嚕嚕的野丫頭。

那時還沒有什麼生長遲緩的名詞,老人家說:「大隻雞慢啼。將她的發育較慢視為理所當然,心想長大就會正常了。哪知,等到國中還是智慧沒開,家人終於承認她智力有問題,動作慢、反應慢、說話也慢,但心地超級良善,在她眼裡這個世界都是好人。

高中讀建教美髮班,想她將來求職不易,習得一技之長好謀生,畢竟家人無法照顧她一輩子。好不容易高中畢業到美容院實習,竟被同儕學姐集體霸凌,阿嬤捨不得她受欺侮,帶在身邊務農,反正鄉下的農事一大堆,跟著家人包紅龍果、割絲瓜、剝龍眼乾、捏菁仔、養雞,日子也就好山好水的歲月靜好下去。

她是阿嬤帶大的,從小跟阿嬤一起住老宅,阿嬤是她的天是她的太陽,她的日常就是繞著阿嬤轉。帶阿嬤定期上醫院看診、到老人活動中心唱歌;將阿嬤照顧得無微不至,頭髮整齊、衣著乾淨、眼睛有神,身上沒有俗稱的老人味,看不出快九十歲了。有孫女每天承歡膝下,大姨的晚年快樂又美滿。

姪女暱稱她的阿嬤是「幼齒仔」,祖孫倆的感情鄰里間無人不曉。每個老人都想有一個像姪女般的乖孫,她將阿嬤放在手心疼著、愛著,再沒人會笑她是「憨大呆」了。

陪媽媽回鄉下,大姨偷偷跟媽說:「如果我走了,這個囡仔怎麼辦?卿仔的日子該如何過?」姪女沒出過社會、沒朋友、沒社交圈,她的世界裏只有阿嬤。

大姨在浴室重重摔了一跤撞到頭部,腦部發現血塊,家人不願她再受折磨,放棄開腦急救,留著一口氣回到老家。

卿仔哭紅了雙眼也喚不回摯愛的阿嬤,口中喃喃唸著「我要跟阿嬤走,阿嬤說要帶我走……」。她跑回老宅將阿嬤的安眠藥全吞了,想一路追隨。吃晚飯的時間沒見她出房門,喊她沒回應,房間的門鎖住,表哥用力踹開門鎖,見她躺在床上口吐白沫,急call救護車送往急診室,人是救回來了,心還求死甚堅。

哀哀的辦完喪事,我跟媽媽留下來陪姪女住了半個多月。一早,她說:「姑姑妳跟姨婆今天要回台中,我摘些龍眼讓妳們帶回家吃。」老欉的龍眼樹又高又大,姑姪倆用繩子套住枝椏摘了一箱龍眼,順道坐在樹下吃了起來,吃得嘴角手指黏膩膩的。

「姑姑、姨婆再見!」這次她沒習慣性的問我們何時再回來,車窗外揮著手的身影孤單單的。

 

右腳的油門踩得心慌,她眼底的落寞盤踞心頭,將車調回頭,喚她收拾幾套隨身衣物,我決定帶她回台中,教她自立。

她那麼想阿嬤,將別人家的阿嬤當自己的阿嬤照顧不也挺好,況且照顧生病失能的老人,對她而言不是難事,既能撫平孺慕之情又有薪水可拿,而她只差一張證照。

上網查了資料,招生對象:年滿16歲以上、身體健康狀況良好,具擔任照顧服務熱忱者。這「照顧服務員」簡直是為她量身訂做的工作,不需學經歷,只要一顆對待家人的同理心,想她一個人上課會怕、會聽不懂,我自費報了2名額,陪小姐讀書。

姑姪倆上課認真聽講做筆記,實習確實到位,回家互相演練病人與照顧者的角色。在上課、下課的規律作息中,她找到活著的勇氣與生存的價值,課程結束,兩張證照手到擒來。

姪女展開她人生中正式的第一份工作,不用聰明伶俐,只要「視病猶親」。時間慢慢沖淡了傷痛,歲月緩緩拉開了心門,她的世界因照顧老人而漸漸寬廣起來,誰能不喜歡她呢?能將你的家人當自己的阿嬤細心服侍照顧疼惜,猶如不同姓的孫女或媳婦,日日噓寒問暖,餵飯、吃藥,按摩身體與洗澡,不需旁人再三提醒。

她以前照顧阿嬤都是親力親為,表哥與表嫂從不費心。現在,她的眼神堅定,雙手緊握我的手,一再掛保證地說:「姑姑,以後我照顧妳不收錢喔!」

好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