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紅豆麵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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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大疫時期,有時候我依然會晨間散步,但步履已沒有當初的快,幾乎不跑步了,因為有時天候不賞臉,地面濕滑帶點陰灰色調,而我也不可能戴上口罩跑,於是總是行路遲遲。

一路上花樹開放,安然自處,那份幽靜令人嚮往,彷彿世間局勢動盪載變,他們依舊如常。耆老們更是步履凝鍊,健走的、閒聊的,彼此陪伴。時而抵禦突來的細雨綿綿,但說不上什麼大驚小怪,從前的旅行帶給我諸多深厲淺揭的權變,使得現在一點點凝結在髮絲上的雨露,都被我視作星羅棋布般的美。這是大自然恩澤的賞賜,畢竟三級警戒的當下,多久沒受其撫慰了,於是即使風強勁而脫序、即使雨的斜撞橫衝顯得過份粗魯,我似乎都樂見於它們作用在我的身上。

身體的毛細如此渴求親附自然,如此渴求。

 

遠處那家連鎖早餐店在前幾日貼上「自主停業」的字樣後不久,近幾日重新開張,在晨間五點多燈燭已然輝煌,兩三名店員攢動其中,那慢慢轉醒的店面不知是不是經濟所迫使然。沒有誰知道這場與疫病的競賽會延至何時,沒人知道,所以緩緩地把自己嵌入這樣的節奏中,緩緩習慣是必要的。

父母傳訊問我日子是否安然無恙,問我何時返家?我說很好,至於歸鄉則再看看吧。我無法給予任何承諾,如同這場疫病瞬息萬變,一會兒變種成印度模樣,而某些國家開封不久又繼續封緘,遠方的鼓聲敲響葡萄牙的壤地,有人將遠行,但新型病毒作祟,於是計畫擱淺,退房退機票。因此我怎能與未來有所預約,無常是生死交關,只是現在生活的細節也開啟了無規格的形式,但我安慰父母「會的!」

第一劑之後相隔二個月才能施打第二劑。罐頭式的閉塞對獨居者而言,有些敻遠,何況山高水長、長亭短亭、歸期更顯無望。季節是夏但時陰時雨。漫長等待的滋味就是這樣的了,帶點酸澀,但日子還是得過,鋪展開來的是錦繡又或蒼白,端賴個人調度。

 

所幸有時轉開電視尚能看見諧星搞笑,我的喉頭迸出爆笑連環,仰首之際覺得竟是嗨過頭的苦澀,轉進日劇尚能看見俊男美女戀愛,現實中去日苦多,日劇是蜂蜜甜,也所幸還有美國職籃季後賽,熱血奔放,喚醒我內裡沉睡的青春靈魂。然後幾本書堆疊,聽人聲人語,累的時候就恣意躺在床沿,看看能不能被夢寐收攏、撫去思念蔓生的乾枯與毛躁。

窗戶被我開啟著,窗外的噪音穿透而入,車流的、匆忙的,似乎間歇的雨依然間歇,車流依舊車流,一些日常緩滯綿延,而我的企盼減少了,剩下安然等待。

於是有時想起前陣子帶給我幸福感的紅豆麵包,就會去山崎麵包店夾取一兩個,帶勁的麵體,紅豆泥是甜滋與柔軟的鋼琴協奏,我常常閉上眼睛享受食物帶給的殊異滋味,而更多的是關於紅豆的暱稱——相思。想著父親最愛吃的就是紅豆餅,想著母親最樂於用火慢慢熬燉的,是紅豆湯,那些在電鍋裡待上好幾個小時,悶熟一整夜的紅豆啟鍋後,肉體放得異樣的鬆軟,而後,撒上些砂糖,就成了思念的味道了,或許思念人事物時也該當如此。

我內裡有思念,但告誡自己要小心隱匿,擔憂父母不放心,也畏懼自己已然前中年卻無法妥貼安置悲歡喜樂。掩藏著,於是透過咀嚼紅豆緬懷往日種種,一口一座相思林。然而也思念起同在這座城市的他,但明白各在兩處而思念卻只有一處,似近似遠、縹緲無緒,我常自嘲這也頗類疫病了,那就繼續防疫吧,面對未來無可預估的變形,我坐在租屋的地板上大口咬著紅豆麵包。

 

聽著播客,與說話的人立時共感,原來疫病也有其他象徵:可以是獨裁者,也能是對某信仰、主義的狂熱,於是人被包圍如在蚌貝中吐沙的軟殼動物,一開一闔煢煢於沙土上。既然如此,那被病毒逼迫而傾巢而出的孤獨,我憑藉吞食紅豆麵包頑強抵禦著,念及雙親、念及他,實在也說得過去。

因為念及雙親所以比從前常致電回家,因為念及他,我偶爾會想,如往日一般撐傘,或為了遮陽或避雨地再次走進麵包店,買下吐司,塗抹他也喜愛的花生醬,而後送去給他,手作式的溫馨,平撫各自在各自的視頻中遊牧遷徙的荒島感,我是這樣揣想他的。

 

但絕不能是紅豆麵包了,紅豆麵包只能我專屬,那默默咀嚼的滋味不由分說,因為也只有我嚐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