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二十歲前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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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琬蓉

「你可以討厭一個人,卻同時對其擁有深厚感情。」這是作家顧玉玲的觀點,八月下旬參加其講座,因而有幸聽聞。

看似悖論的句子,作家接著舉例闡述。她說二十歲後,我們只跟喜歡的人往來,但對於二十歲前結交的朋友,即便其有令人不喜歡的缺點,我們卻會選擇包容,並努力維繫關係。是以乍聽矛盾的兩種情感,的確可能並存。

為了聆聽幾場演講,數月以來鮮少出門,甚至未跨足外縣市的我特地回娘家,因為活動恰巧於桃園舉辦。雖說是返鄉,但十八歲前大抵在學校與住家間兩點移動,十八歲後便負笈他城,其後定居異地工作與結婚,因而面對日新月異的地景,反在熟悉中感到更多陌生。

我查找網路,才知道如何前往指定地點,並依時刻表提早候車。可是巴士卻彷彿迷航,直到再下一班車應該抵達的時間才出現。回程同樣遇到延遲發車的情形,不過畢竟不趕時間了,於是下車後,儘管母親已備妥晚餐,我仍繞去買一碗魷魚羹。

羹店位在舊居附近,雖然於北部營業,招牌卻以南方都城名字搭配魷魚羹三字為號召。我童年時若遇六、日,辛苦煮食整周的母親會以魷魚羹麵權作一餐,因此盈鼻的濃郁胡椒味等同往昔,等於放假。

老闆身形高大魁梧,始終一臉酷樣,老闆娘則恰巧相反,纖細且親切。兒時曾聽聞老闆娘因待人溫柔體貼,經營出一群老顧客,因而被丈夫懷疑外遇,常於夜半時分謾罵的可怕故事。然而經過二十多年,小吃店持續營運中,老闆依然面無表情煮羹燙麵,妻子負責包裝結帳。離開多年,每回路過我總會往店裡瞧一眼或帶上一碗,確認故人安好,熟悉滋味仍存。

下車後前去買羹,點餐時老闆娘定睛凝視了我幾秒,隨後自述即將打烊,未賣完的小菜全送我吃。儘管臉戴口罩,並且久未返鄉,但我欣喜相信她認出是我。

隔早,車班再次久候不來,而且延誤近一鐘頭。上車後詢問司機,才發現他根本未依時刻表發車。遲到的尷尬、等待的煩熱,在在讓我氣惱。可是窗外一格格街景,每一片都寄居著我對故鄉的思念,令人不願苛責。但是結束聽講,一小時應發三班車的巴士,手機上竟顯示九十分鐘後才進站。終於忍不住致電詢問,才知曉是因疫情而減班,不過客運公司卻未做公告。

於是我自車站後方往前站商圈走去,雖然須走一小段路,但那裡幾乎班班公車都能帶我回家。首先途經一整條充滿南洋異域感的街道,接著踏進新穎亮麗的火車站,但在出站前的無障礙坡道上卻橫躺兩排遊民,他們泰然自若融入這座城市,如同昔日。

原來,故鄉就是我二十歲前的朋友,我曾與其緊密依偎,雖偶爾對某些狀況感到煩倦,卻從未真正討厭,因為他陪伴我從少女成人婦,收藏我深厚情感。

我思索作家以二十歲為分水嶺的用意,或許在那年歲,所見皆產生銘印作用,認定了,好壞都被修潤成完美。所以走在家鄉道路,與其說我懷念這裡,不如說我更懷念二十歲前,那個奮不顧身去愛的自己。

然而魷魚羹老闆娘教會我,即便受過傷,就算過了二十歲,只要願意去愛,依然可以擁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