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壞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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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盈君

因為下雨,我將車移到靠近住所之處,進屋喝了些許咖啡,換好衣著再推門而出時,竟發覺無論如何發動機車,它都睡成死屍。

我無法電擊它,如同矯俐地施行一場人工呼吸,眼見第一堂課迫在眉睫,雨又細膩迢遞吟喃不止,我身著淡藍雨衣立於三岔口。不遠處一部渾身黝黑的箱型賓士突然眨開頭燈撤離,而我的手機顯示計程車將於七分鐘後抵達。

車內真溫暖,司機是中老年人,我略帶笑容朝他抱怨幾句屋漏偏逢連夜雨,這一路易於焦慮的我心情正浮沉不安,擔憂鎖進車陣中,憂愁卡如動彈不已的芥子,車流、絕壑。

 

機車從故鄉北運而來,原本老廢的那台,我打算在鄰近的車行就地處決,寫訃誄,感恩她陪我在這座城市奔波十年,但父母認為若我購置新車,新車恐成偷兒覬覦,於是要我寄回舊的,他們則將故鄉那壽命近中年的機車送抵給我。

往返間花費近一萬,省去的購車錢亦讓我小賺不少,只是處理車務耗去不少時間與心神,雖然體貼親意,但親意不見得是最佳選項。

此車一來,災殃並未稍減,三岔口多風凌遲時它便犯哮喘,呻吟之際,我每常在發動與不發動之際心驚動魄,它常如這般鬧脾氣,沉睡在另個平行時空,也許在那裏它快若神駒。

至於現世的我,則曾處理它多種病況,諸如視茫疲倦、心律不整、排氣不順,一路我扮演陪病者,直到這回。

 

也許我再度冷了它,因此被回敬此計,也許真該讓它功成身退,人生已然勞苦多時。

但我卻在溫燉貌似奶油濃湯的計程車裡,將它羸弱成疾的照片傳遞給父母,語帶憤懣,並檢附數落的訊息:「它怎麼比我更不堪一擊」,究責那時耗費多時結果雙親運送來的只是爛果一枚,增添我的劬勞。

然而再看那車靜悄,就覺得任何事物都有窮盡,人生也是如此。老邁近距離候等,而風波連環出沒,此為日用。

我要司機在前方的便利商店放我下車,司機深感訝然,這離第一堂課還有五分鐘的車程。但我執意,我撐傘在風雨中跨步前行,反覆看錶,深憂遲到、焦慮附身。從成排如鐵盒的汽車旁快步掠經,我裹緊羽絨。這樣場景我熟悉,每回總會在日記裡或劇情中書寫、上演的文字、橋段,那在風雨中奔忙不止的我,最終都以「安步當車」或「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東坡送暖反覆安頓心神,我早已習慣此運律。

後來忙於工作事務,早上的情緒逐漸消亡,安之若素,於是想到物與我的緣分終有窮盡,相處時苦樂相摻,真如人與人。

事隔幾天朋友傳訊說要寄二手衣給我,我大喜,更確信物之輪轉中也頗似人際排列組合。照顧著相遇的緣分,而將悲喜視為必備配件,窮盡是終點,緣滅時奉以祝福,這大致是壞車後的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