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街的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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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予涔

雛菊般的早晨,天空瓦藍,陽光隨屋簷滑下,一萬隻鳥拍翅穿巷。我豪放不羈瘋癲也似紮上馬尾鑽進每條豐繞的街。

自小攤滋長出的枝葉扶搖而上,大口吐納呼吸。蔬果倨傲地沿街開落,大夥精神抖擻在日陽的投射燈下撩起裙擺縱情旋舞;雪翠高麗菜玫瑰般翩躚怒放,一刀剖下是一圈圈巧奪天工的精密刻鏤。彩椒是晶黃釉紅的小燈籠,空心菜甩起沐浴後的長髮,芋頭是貪玩的陀螺,九層塔將手指浸染野香。小販非絕對的苦役,他們將之收攏整齊排列如看管一座華麗森林。

豬肉攤非關血肉是座考古秘境,懸吊鐵琴狀豬肋排鐘乳石般凝肉,三層肉次地延展殷紅色澤,松阪豬緋白大理石紋讓人不忍切剁。老闆娘利索地沿骨緣剖出細彎弧線,我欣賞這明快的表演秀。魚攤宛若一座深海,蚌蛤靦腆露出細管窺伺,七星鱸生猛活跳,花枝像盞皎潔的垂燈,處女蟳揮舞雙鉗攀爬竹簍,老闆總說著重複的笑話,在娛樂中去鱗掏腸快速裝袋。瓦楞板俏皮歪扭寫上:不甜切腹,水果攤是我的七彩糖果屋,水蜜桃膚質少女甜白,蘋果檸檬柚子是豔麗的球,香蕉翹滿肥腴的腿,鳳梨卸去鱷魚皮衣祼出瑩黃胴體,我賴在哈蜜瓜上玩迷宮。揀菓菓,這不分齡的同樂會,大夥手指爬山數數,一二三四五大珠小珠落玉盤。

昔日我高亢叛逆悖離傳統,不識蔬果不入嘈雜細瑣的市集,寧於零售市場浴血征戰企劃書頁內潛行,踅走在二岸與島嶼差旅間,挑揀套裝高跟鞋細肩帶皮長靴,自觥籌交錯中認識熟悉又陌生的臉孔,終日蟄伏於夜半低吟的日光燈管下,成為末班捷運公車的一枚孤獨。轟轟歌聲斑斕霓虹甩盪於KTV桌面,年輕易碎的情感折損為一杯杯喝不醉的酒水,氾濫至每條通紅擴張的神經血管。生活是青春的獻祭,我五感殞落物事黴腐,以不斷拚博掙脫自己。

見到這樣的街衢竟是在青春之後。

 

熱燙的街在太陽下發酵,我眼中往日的腥羶老成開落為滔滔不絕的興奮,未曾躊躇於擾攘巷弄賞析自然果實。什麼都在發亮。謙卑的農作物,行人虔誠負重提袋,激情與沉默的小販,我與成群跳動的顏色們對視。媽媽妳看!我高捧盛綻雪翠高麗菜仰天凝視,她笑為一朵鬆軟的雲。沿街漫開的花叢果樹撩撥我滿溢的慾望,我是一尾興奮的老雀,我在蔥鬱的巷內飛停觀覽神所創作的藝術品,瞄準座標鉤啣獵物。

我的人生是一次次的大遷徙;家道中落父母離世兄弟姊妹四散,那些陰晦的記憶已被早市的豔陽反覆曝曬剝落。自職場退役後我蟄居在此重新做人,街的枝頭狂恣怒長百果綠葉,待我日日踏青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