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林邊手記〉這夢,老催你記掛佛洛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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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少非

是臨老或境遷?不知怎的,近幾個月常做夢,眾味雜陳的夢紛至沓來擾眠,尤其是C君,自從半年前被安置到養老院後,他的身影就時常出現,老來翻找你相簿裡的合照,要把你倆年少輕狂的歲月逐一攤開,搬上夢台重演似的。

昨晚,又再次夢到你們組隊參加機智問答節目,主持人問「二十世紀精神分析之父是…」,C反射動作般的搶先按鈴,但喉頭被卡住,任他百般使力,「佛洛伊德」這幾字總脫不出口。時限到,打叉的燈號亮響,天花板猛然瀉下瀑布,瞬間他就被洪流沖走,你伸手沒勾到,大叫聲中驚醒了。

佛洛伊德說夢會滿足人的願望,有一些是簡單的生理欲求,更多的是深藏在潛意識裡的願望。好久了,一年多沒見到C了,你打電話問候他的夫人:「嫂子,大哥好些嗎?」

話筒那頭傳來:「唉,不可逆,連我都不認得了。身體還算硬朗,動作越來越遲緩。一星期固定去拿他的被單回來換洗,帶他喜歡吃的食物加菜…。」照顧逐漸失憶的C十多年了,她平靜的說著,但你聽得出「連我都不記得」聲調裡的悲涼與不捨。向來她把C當「家庭核心」,扮演相夫教子的角色,就像佛洛伊德的妻子瑪莎一樣,在生活上極盡照顧,替他整理衣物,甚至為他把牙膏擠在牙刷上,保持家居生活的安寧與秩序,讓他得以心無旁騖的專心做事,彷彿她平生的目的就是要為「親愛的家長」服務。

有關他們的感情也讓你動容,佛洛伊德二十六歲與瑪莎訂婚後,因工作兩地相隔,三年期間寫了九百多封情意綿綿的信給她;C婚後在小學教書,後又申請保送師大,求學期間幾乎也是天天寫信。病徵出現的前幾年,有一天你去造訪,聊著聊著C君夫人捧出一箱每個秀麗的字跡都藏深情密碼的信,接著說:「不過,好氣又好笑的,拿回來給我的第一次薪水袋是癟的,空空如也。」

那年代初任教職,八、九月的薪水併在十月發,三個月的現金袋可是厚厚的一疊,怎會花光光?原來,那天下班後,C就到夜市選購衣服,回家後攤滿在床上,要給她一個驚喜。你聽了大笑:「這是我今年聽到的最美的愛情故事!」

若說C連愛妻都遺忘了,怎能巴望他還認得你?去年夏天他們喬遷新家,你去賀喜,他茫然地看你,眸子裡的亮彩連閃一下也沒。你失落的陪在旁邊,默默的看他吃蛋糕,他一刀刀的切塊,工工整整的,吃完餐具也擺得整整齊齊的,顯露一副滿足的表情,就像佛洛伊德閒暇之餘喜歡坐在躺椅,欣賞擺放在桌上的那些希臘小雕像,他們總能在很小的事物裡,找到某些美麗且讓自己快樂的地方。「整潔、美觀,到目前為止,他還沒忘記美感。」她說,你點點頭,美術音樂和文學都是C的喜好與擅長。

夢到C,老牽連到佛洛依德,也許是不曾忘記那個滿天繁星的夜晚,C為學校製作浮雕趕工,你值夜,拿杯冷飲去探班,兩人坐在花台抽菸聊天,他搖著杯中的冰塊說:「佛洛伊德冰山理論,心靈的絕大部分是存在於知覺意識的表層下,正如水面下更為龐大的冰山。別『少看了』佛洛伊德,他可是歌德文學獎的得主、耐心與毅力是超凡入聖的:五年分析了一千多個病人的夢,分析是需要花腦力和精力的…。」

來自不同校系,同一年進到這所特教學校,同事三年多後的這一談,啟發了你把佛洛伊德肖像立體化的興趣,也加深了對C這位高大英俊、具旗人血統、豪爽直率、學識淵博的了解與欽羨。爾後,他就像哥兒般的照顧你,拉拔你。

夢到C,鐵定是你難以撫平他曾忘記佛洛伊德名字的創傷吧!「老弟,我愣在那兒,百來雙學員的眼睛齊射過來…」C在明星高中退休後,到補習班教授心理學,由於上課生動風趣,不看講義就能滔滔不絕,成為名師奔波於南部幾座大城。失憶症乎?從否定到接受,這段路掙扎了好幾年,辭補習班、在街頭迷向、熟人變陌生人,三年前有一天,他抓著你的手,說:「老弟,我腦子裡的海馬迴褪色了,但我不會忘記你,因為我要把你和佛洛依德藏在心靈深處。」頓時,你的眼眶潮濕起來。

佛洛伊德是C最欽佩、最喜歡、最常跟別人提到的大師,怎可能遺忘他?在重要時刻說不出口,只是一時的,別因此挫傷自己呀!至今,你仍然不肯相信這件事。

「最近常夢到大哥,可以去探望他嗎?」你問。「疫情期間,院方不方便開放,改天看看,可你別失望哦,他可能認不出…」C的夫人安慰你。無妨,因為你好渴望見到他,好想從他的眼裡看進去,到他的靈魂深處尋找佛洛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