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甜廢墟〉故事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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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頤

關於一篇好文字、好作品,唐諾說得極好:其中必定支撐著一道像書法家稱之為「烏絲蘭」那樣在墨色之中熠熠發亮的金色細線,由細微結晶微粒所勘勘構成的細線。這道纖楚卻剛硬的細線,在波特萊爾的作品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如戈蒂耶評論波特萊爾詩,談及他的文章章法是把絲線和金線、粗糙堅硬的麻繩編織在一起,粗線條卻閃亮,像東方人的布匹——其中最主要支撐的不就是那條烏絲蘭金墨線?

而不成功的作品呢?令人感到安慰地,唐諾說,不成功的原初書寫,不全然是無意義的,那裡面往往包含著一次確確實實的砰然觸動,難以言喻的核心,「一個在書寫者心裡熠熠發亮的點」。並且,令人驚奇地,他說出一套有趣法則:

「所謂語言文字的殘缺和空白其實也是一種『刻度』……把這些刻度一次次地找出來,聯綴起來,就成為變化本身,就顯出時間的豐饒層次來。」

無論悲欣,最悸動的時候是寫不出好作品的,因未經沉澱,未能拉出心理上的審美距離。沉澱了之後呢,無論再好的作家,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下筆篇篇是好作品,不經意的一絲漣漪可能會是作品的一道瑕疵,手心一個不穩,沒架設好的一個圓心,可能形成作品的破口。因此,作品寫就之後,需要擱一段時間後重新客觀檢視,以文火煉金的態度一遍遍反覆修改,可能小修,可能大改,最後,甚至可能與原初的面目大非;尤其是篇幅短小、最講求文字密度的詩,愈以接近手工藝的精神創作和修改,愈可能寫出好詩,不但有烏絲蘭金墨線,還有棉線和麻繩,細緻而堅,而耐人尋味。

今晨,寫了一首失敗的詩。我想起唐諾那套依循語言空白與刻度,聯綴出時間豐饒層次的方法,試著實驗,找出屬於我所獨有,故事外的故事。昨天立秋,而暑熱依然令人難耐,令我想起肆烈的花香與暈眩,碎光,空氣中的刀。這些意象適合寫愛情。關於愛情的題材,一不小心就可能寫成俗套——是的,我寫成了一首庸俗的詩。所幸中國詩人朱朱曾寫過如此睿智的詩句:

「你向我們展示每個人活在命運給他的故事

和他想要給自己的故事之間的落差,

這落差才是真正的故事,此外都是俗套」

 

這種落差,勘比唐諾所說的刻度,在刻度與刻度之間,可以聯綴(而非「連綴」)成變化本身,顯出時間的豐饒層次,故事外的故事。我在如此溽熱的時令下,回想起那年和他回南部老家,我穿著毛衣去,當地竟然氣候落差如冬夏之別,自己竟然大熱天身著毛衣,於是他找出自己未發育拔高前、國中的學校童軍服給我換穿,我就這麼穿著卡其色學生服跟他坐客運北上。想起清大成功湖的欲語還休,那拐彎繞了三次才說出口的一句在乎;想起清大校門口的分手與淚水,想起年輕的傷逝與美好;想著嫁給了現在丈夫多麼好,而那段沉澱後的友誼也是那麼美好……

無論事件與詩作,其中落差與刻度都非數據,而只能依靠想像。這些想像,包括理想的樣子,包括不想接受的實際面向,也包括其中並不那麼精準也無法精準、卻又細膩幽微如米粒上雕刻的詩,那人性中微妙的抗拒與善意並濟,傷感與安慰,悲欣交集。還有許多永遠不得而知的細節,那連自己可能都不知道的發光地帶,窄仄如縫,美燦如金。

我彷彿也開始有點喜歡那故事外的故事,抒情詩之外的不足與人道,包括自己的傷感。

只要清楚地知道,有些幸福,當時只道是尋常。日久,甚至褪去了成色了後,露出原始的月膚裸色,可能比詩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