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綠葉·鳥聲·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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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攝影 吳守鋼

(1)

 

喜歡辛棄疾。

不過,最初讀到那句「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時,留下的僅是功名心切、肝火過旺,憤青小伙子的印象。

漸漸地才發覺,這小伙子到底有點不一般。

 

不僅僅是他「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的「焦慮」與「質疑」傾倒了俺無數年,而且,他與身邊的斜陽、大樹、鳴蟬、驚鵲、青草、螞蟻的睦鄰相處,更令俺禁不住想拍拍小伙子的肩膀,招呼一聲「好樣的,哥們」。

不是嗎?有一天,小伙子正獨坐「停雲」,依稀中有云飛風起,隨後,水聲、山色都屁顛屁顛地打老遠的地方競來相娛,說要與小伙子攀親熱、捧他場。喜得小伙子無處抓撓癢癢,便急忙信口就是一句: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哈哈,水聲山色原是本色,卻反而要來看他的臉色,您說這小伙子傲得如何?真把那青山秀水都當作膜拜自己的小三啦。真正的單相思,皮厚得可以。

不過,令俺深覺親近的是,小伙子即使爛醉如泥,依然不忘能與樹呀草的打打鬧鬧:

問松,「我醉何如」?

只疑松動要來扶,

以手推松,曰:「去!」

 

能如此與山山水水勾肩搭背的辛棄疾不可說不可愛吧。所以,王國維的那寥寥四字「粗獷滑稽」的點贊,甚得分寸。

 

(2)

 

而山山水水的可愛,並非是辛棄疾一個人的專利。三百多年前,一個與俳聖松尾芭蕉幾乎同時代的詩人山口素堂(1642-1716)也在風吹草低面前,賽似多動症般地抓耳弄腮。你看他描述過這麼一個初夏的情景:

眼裡是綠葉,耳邊杜鵑聲,還憶上市鮮柴魚。

本來嘛,初夏就是一個滴著綠,溢滿鳥鳴的季節:杜鵑聲,雨燕聲,雀聲,鶯聲……聲聲啼囀;綠色,黃色,紅色,白色,紫色……色色到位。蔥蔥鬱鬱,新葉滿眼,最讓人感受生命的蠢動。這之上,不僅有聲,還不失有色。

但是,在這聲色世界裡,鑲嵌在詩人山口素堂畫框裡的僅為綠葉,杜鵑(鳥),柴魚這三幅景象,有如馬致遠那幅:枯藤、老樹、昏鴉,不用多加一分,無須減少半厘,即使流淌過多少年,曾經的金秋還是同樣一幅印象。

卻說,綠葉、鳥聲,是從春到夏的歷程,但為啥還要有柴魚呢?

哎,如今微信多了,推特來了,臉書滿天飛了,而「抵萬金」的家書竟在劇減。問老母,問家兄:該是春筍、蠶豆滿地打滾的時候了吧?桌上熱騰騰的「醃篤鮮」裡漂浮著幾片剛上市的嫩筍,接著,一碗新蠶豆炒鹹菜端上來……每到初夏,俺常常會油然想起這時候的煙雨江南。是的,用眼,也用耳,不過,用味覺更能感受這季節,一樣的DNA的緣故。啊,真想馬上買張機票……

鮮柴魚也一樣。把柴魚在火上烤一烤,然後,一片一片地切開,加上圓蔥片,青蔥,生薑,山崳菜拌一拌,便是一道最合這季節的菜啦。

這剛上市的柴魚有多牛?套用一句此地的俗話就是,即便把老婆送去當舖也想嘗上一口。哈哈,罪過,罪過。當然,如今不用上當舖、去借高利貸啦,直接用支付寶即行。

新鮮就是一切。

 

(3)

 

初夏,可以不繫領帶、不穿西裝,不嚴不肅一個星期了。對平日整天在車聲,噪音,喧鬧中度日的人來說,簡直就如「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地滿身盡是興奮。當然,也帶有幾分不安。

就如一個餓得前胸貼著後背的人,突然眼前是一桌滿漢全席而不知從哪動筷的不安。不安來自慾望的膨脹:趁節假日想吃個歡暢,想喝個痛快,還想玩個稱心。結果呢?

什麼都沒發生。

俺休息,左鄰右舍的張三李四阿貓阿狗也休息。一句話,城市的休假=喧囂。

 

看著曾經是那樣近在咫尺的富士山,此時正匆匆告別著冬季時的凜凜,悄悄地走向迷惘。要走遠了,那一副朦朦朧朧、似有似無有如印象派的神態。

毅然決定還是去野外,去上爬一天山。

去找詩人山口素堂的綠葉、杜鵑聲和柴魚。

或許山上的綠葉依然是三百年前的層層疊疊,林中的杜鵑還能啼囀出三百年前的「布穀、布穀」,今天的柴魚……呀,不可能不可能,那是賽如黃金的貴,不是俺籃子裡的菜。

傍晚,從野外歸來,俺覺得,今天的微風輕輕拂面,一定有如三百年前的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