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逝去的菸與檳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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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強
 眷村的項伯伯走了,兒時玩伴,小學同學的父親,記憶裡這位操著字正腔圓標準北平話的外省老兵,嗓門極大,脾氣火爆,堅信忠臣孝子必出於棒打之門,有時純粹只是發了酒瘋少了根筋沒有天大的理由,打小孩是用麻繩綁著雙踝倒掛在橫樑上的,孩子淒厲求饒的哀嚎聲,即使隔了幾條巷弄都可清楚聽聞。
 童年時期極度讓我畏懼的項伯伯,從早期抽新樂園到長壽黃盒香菸,濃烈的尼古丁燻黃了他的牙齒、臉頰與拿菸的手,嗜飲高梁的喉嚨被酒精燒炙而嗓音低沉沙啞,吐出黃赭濃稠的痰沾黏在地上,大雨也無法沖淡,只要拉開嗓門就會發出呼呼咕嚕的聲音,隨後入口的檳榔染紅了滿嘴,侵蝕搖墜了所剩無幾的牙齒。
 菸、酒、檳榔伴隨他走過泰半的人生,活到九十四歲,死前除了極度衰老造成的行動不良,項伯伯幾乎沒有什麼病痛纏身。
 不菸、少酒、生活簡約規律的父親,七十六歲那年罹癌病逝,離世前一個月,大部份的時間他是昏睡的;有一天,他突然從病榻猛然坐起,已經無法言語的他以手勢反覆比劃,他想抽菸,吃檳榔。
 我摟著被癌細胞折磨得形銷骨毀,不成人狀的父親從安寧病房緩緩走到中庭,點燃香菸,遞上檳榔,他猛然吸一口,把檳榔送進嘴裡,抬起頭幽幽看著從枝頭葉梢輕柔灑瀉在長廊窗檯上的陽光,時間篩濾了一切彷彿靜止,他轉過身,再度比劃彷彿說「檳榔好難吃、香菸不好聞嘛」。
 父親當時並不是想藉此告誡我們戒香菸避檳榔,而是他想嚐嚐這一生沒有接觸過的東西,就在生命的最後,不想帶著滿腦的疑惑到另一個世界。
 多年後,四弟過世出殯那天,我把抽了二十八年的煙戒了,如今只在酒足飯飽之後偶爾陪著老母一起嚼檳榔為樂。
 兒時眷村那些叔叔、伯伯、阿姨、嬸嬸們走過遙遠戰後與眷村歲月,蕩過生命的長河,一個一個凋零走遠,一個一個成為家人的懷念,成為清明時節捻香膜拜憑弔,黏貼在骨灰罈上小小的方寸,也許在天國的彼端,此刻的父親正與老鄉們,還有項伯伯,大口吸菸,大口喝酒,嚼著檳榔,暢談眷村與故鄉舊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