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歇

710

■鄧榮坤

穀雨之後,寒冷的風於臉頰中逐漸暖活了。

緩步走過防風林,在桃園觀音一個離海很近的村落逗留,房舍已空,曾經廝守著這片土地的人,認命地試著適應另一種生存方式,卻因大地反撲而被迫再次遷徙,居民留下的是搬不走的房舍,帶走的是浮沉於心頭的愁緒;房舍四周的空地與通往海的小徑已被雜草盤據,草與膝蓋一樣高,迎風搖曳的樣貌,似乎還停留於居民們扶老偕幼匆忙離去時的驚慌與不捨。

多年前,在北台灣一家報社擔任桃園地方記者時,曾經到過這裡,那時候的大潭村村民正埋鍋造飯,準備長期抗爭,抗議生命越來越痛苦的折磨,抗議工廠置之不理的心痛,抗議政府束手無策的無能……在沒有奧援的情境下,許多人擱下了工作,在工廠大門口靜坐。這群人是石門水庫興建時,被迫從大溪阿姆坪、新柑坪一帶遷移到這裡,做夢也沒想到半輩子都還沒有過去呢,每天必須走過的土地與生活必須仰賴的田園,竟然被一家化學工廠排放的廢水汙染了,泥土有毒,種不出可以食用的農作物,於是,在這裡打造願景的居民逐漸憔悴了。

活了大半輩子的居民,誰也沒見過或聽過「鎘」這玩意的凶惡,當鎘中毒的消息在村落傳如瘟疫般散開時,許多驚嚇的眼神找不到另一個足以安身之處所,只能繼續留下來,在這片土地上搜尋屬於自己還能忍受的生活,也因此讓土地與人畜中毒的危機越來越深沉。

 

鎘中毒,是囤積過量重金屬化學元素──鎘,所造成的一種中毒現象,可造成腎、骨骼、肺等多種器官病變。村民們因為罹患一種令人摸不清頭緒的「痛痛病」,一臉茫然到附近衛生所或診所、醫院看診。雖然事隔多年,我還記得當年與一位主治醫師閒聊時,漾盪於心中的痛。一頭銀髮的中年醫師,推了幾下鼻樑上的眼鏡,看了我一眼,沉思片刻後試著想用淺顯的話語,來說明這種疾病的因果關係,可能因為我的醫學常識的不足而陷入了一頭霧水──鎘中毒的後遺症,將糾纏他們一輩子。

多年後,翻出當年的採訪筆記本,雖已滿布泛黃斑點,卻有幾行特別圈畫起來的字句──自然界中,鎘屬於非常稀有的重金屬,廣泛應用於電鍍、電池、染料……皮膚對鎘吸收極少,可以被腎小球濾過,在近端腎小管處吸收,早期通常無症狀,當鎘負荷超過腎小管上皮細胞處理能力時,腎損害就出現了。如吸入高濃度含鎘的煙塵,會出現咳嗽、胸悶、呼吸困難、肌肉關節酸痛………嚴重者可發生多發性病理性骨折,也因骨質疏鬆、病理性骨折常使患者指關節變形、全身能痛不能入睡,所以,又被稱為痛痛病。

時間回溯至一九八三年,被鹹澀海風與沙塵侵襲的桃園觀音大潭村。鎘米風暴正在靜謐村落醞釀著,隨時將襲捲村落所有的歡樂與辛苦建構的願景。桃園市觀音區(原桃園縣觀音鄉)大潭村的土地上,那間矗立於村落附近,一度吸引少部分當地人就業,以換來微薄薪資溫飽的化工廠出事了,長年排放含有鎘金屬的廢水,鎘廢水滲入田園的泥層,導致農地遭受鎘之污染,稻田裡的榖粒也飽含著令人心驚的鎘,農民心雪白費了。

印象中,這家化工廠當時從國外進口鎘條為原料,生產含鎘和鉛的塑膠安定劑,在製造過程中會排出含高濃度鎘的工業廢水,由於未經妥善處理而排入農田旁灌溉溝渠,造成附近農地遭受污染而種出含有鎘的稻米與蔬菜,被鎘污染的農作物,無法以清水洗淨,吃進人體後會沈積在肝、腎而引起許多病痛與傷害。

遺憾的是,少數在這家工廠上班的居民,從每個月的薪資中,仍然未曾看到逼近的危機,樸實勤快的居民也不知道自己深陷鎘中毒的風暴中,依然吃著自己種的稻米與蔬菜,甚至還把多餘的稻穀或蔬菜、瓜果拿到市場販售,兌換些許現金以貼補家用。於是,含鎘的米與含鎘的蔬菜、瓜果,逐漸流入市面,讓污染的面積擴大,讓竄出泥層的病魔開始蔓延或流竄……

 

記憶深刻的是,在採訪過程中,一位識字不多的婦人比手畫腳地說──每當夕陽西下,蝙蝠繞著村落飛時,許多人宛如看到了蒼鷹的盤飛,隨時將俯衝進入村落,將奄奄一息的居民叼走……

從她眉宇間我讀到了恐懼,也自她嘴角的無奈中,看到了被摧殘後的生命竟是如此的卑微與無助。居民何辜遭遇如此噩耗?必須經過歇息多久的土地,始能恢復生機與活力,似乎沒有人能找到答案。

離開被鎘汙染的村落,一路往北續行。

一隻白鷺鷥越過了防風林往南的方向飛去,年少時,經常會在防風林裡看到的斑鳩已不見蹤影,偌大的防風林在鹹澀海風日夜吹襲下,逐漸了枯黃,昔日蓊鬱的樹林變成一片荒蕪之地。

 

緩步走過的村落,因居民的遷徙而荒廢於鹹澀海風中,離海很近,蓊鬱時曾經有一公里寬的防風林,如今,也因為工業區的開發只留下這邊一點點,那邊一點點的荒涼景象,稻田不見了,因為鎘污染了農地後,田園無法耕種,居民們只好看著曾經胼手胝足耕耘過的土地長滿了雜草,逐漸於豔陽、風雨中荒廢了。

海岸防風林曾經是村落的綠色屏障,多年以前的觀音海岸遍植防風林,綿密的防風林帶孕育著村落生命的活力,如今,海岸防風林消失了,無法發揮防風林防風定沙及防鹽霧的功能,村落也消失了。

曾經在鎘汙染的新聞現場與前往會勘的官員聊過,他說──臺灣位在季風帶,在冬天強勁的東北季風吹襲下,風害、沙害與鹽害,長年威脅沿海聚落,從日治時期開始,政府都在防風林栽植上未曾聽些,希望攔阻海風夾帶的風沙與鹽份,近年來,除了自然的因素造成防風林枯萎,人為的不當開發也影響防風林的存亡,這些帶狀的防風林一旦損毀或減少,難免對沿海居民的生存造成衝擊。

從觀音一個被喚為草漯的聚落,轉往海邊的方向,沿著桃35號道路續行,約兩公里遠的忠孝路與新村路二段交叉口旁,可以看見一座石門水庫移民新村紀念牌樓。當年為配合石門水庫之興建,近三千人被迫遷離阿姆坪與新柑坪社區,分四批遷移至桃園縣觀音鄉,為紀念這段遷村事宜,當時建有宏偉的牌樓,由時任副總統與石門水庫籌建委員會主委的陳誠先生親題「石門水庫移民新村」,來紀念這一段歷史……

有人說,桃園觀音「移民新村」的興衰,宛如一部臺灣發展的縮影。當年,為了興建石門水庫,政府分批安置大漢溪上游──阿姆坪、新柑坪居民,百餘戶居民被迫遷到觀音沿海地區;而大潭村落的居民也是這一波移民潮中的成員。

根據政府統計石門水庫淹沒區與阻絕區居民有四一六戶,留居未搬遷的有一三八戶,其餘二七八戶從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二年間,分五批次進行遷移安置,遷往當時仍是荒煙蔓草的桃園觀音一帶。

當年,這群人收拾細軟雇貨車將可以帶走的家具,都搬到五十公里遠的海邊時,發現這裡竟然是不毛之地,貧脊的旱地很難長出農作物來。但這群人卻咬緊了牙根在這片荒蕪土地上開墾,終於活了下來。

苦日子剛過不久,歡樂的笑聲還未普遍響起,政府為了開發觀音工業區,開始向住戶們徵收農地,迫使這群人再度移民。滿頭銀髮,嘴角咬著半截香菸,猛力吸了兩口才伸出右手,將半截菸自唇緣取出,於風中吐著煙圈的老人,看了看我肩上掛著的單眼相機,打探了的身分後,苦笑著說──我這一輩子,被政府騙了兩次,衰透了!

老人說,從來也沒想過被安置在一片沙地,農作物收成不好,辛苦種植卻沒有收成,日子不好過。唉!很難過,覺得被騙了。

採訪過程中,老人翻出泛黃且因過度折疊而有些許破舊的「石門水庫淹沒區居民移殖安置合約」──自大漢溪河床移民至觀音的房舍,由政府設計成甲、乙、丙、丁四種建屋圖,供居民自行選定,這也許是路過所有移民新村聚落時,發現每間房舍樣貌相似的原因。雖然方舍外觀相近,他們的生活也緊緊相連,因為生命的苦難還沒結束。

政府為解決當地居民生存與生活問題,為發展濱海地區的工業,向居民們徵地蓋工廠,希望讓居民們有就業的機會,誰知卻帶來環境汙染。當觀音工業區的藍圖上,一間一間工廠於村落中拔地而起,沒遷徙的住家被上百間工廠包圍,自高聳煙囪竄出的煙霧逐漸遮蔽了蔚藍的蒼穹,雖然增添了工作機會,但居住環境品質變差了,而惡夢似乎開始徘徊不去,不分晝夜排出的黑煙,讓許多人感覺不是很舒服,於是,大潭鎘汙染的陰影開始在腦還中盤旋不去,誰又能知道在工業區圍繞中的生活,能夠撐起多少的歡顏?陪我在村落兜圈子的老人露出苦笑。他說──天曉得,只能過一天算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