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詩歌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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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圖 秀實

常有人說,詩不必與政治掛鈎。我個人更為重視的是,面對政治議題時,詩歌如何保有一種屬於藝術上的述說。面對社會事件,詩歌當然可以作出批判。這是詩歌的傳統價值之一。《詩經》六義中的「風」,〈詩大序〉這樣解釋:「上以風化下,下以諷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當中的「主文而譎諫」,意思是,藉對事物的形容描述而作出規勸。政治詩之能成為文學藝術,其關鍵在「主文」與否。而,詩人同樣也可以選擇在時局不靖時,感懷自傷,把是非曲直留給茫茫的歷史。當然,我們是更希望有一個「言之者無罪」的成熟的人文社會。

今日的政治就是明日的歷史,一個詩人要明白,每一件事都不是孤立的,故而其思想必得寬厚而綿長,方能悟到生命和世相本質的荒謬與矛盾。書寫者(詩人)應如何看待歷史?可從「微觀」與「宏觀」兩個方面去理解。所謂微觀也即是個人的回憶。我一直很重視回憶在寫作中的重要性,並常引用德國詩人布萊希特的〈回憶瑪麗安〉這首詩來說明。詩人因為對一份愛情有了冗長的回憶,才能寫下如此詩句:

 

自那天以後,很多月亮

悄悄移過天空,落下去。

那些李樹大概被砍去當柴燒了,

而如果你問,那場戀愛怎麼了?

我必須承認:我真的記不起來,

而然我知道你試圖說什麼。

她的臉是什麼樣子我已不清楚,

我只知道,那天我吻了她。

 

詩人因為回憶才發覺他的忘記。這是一種「捨得」的成長過程。時間在過去,生命中留下的自然留下。詩人忘記了那段愛情中很多,包括那個女子的臉容,然而,他記得那個「吻」。所謂「生命的忠誠」,就是這種讓自然來作抉擇的結果。回到詩歌寫作上,詩人必定讓該留下的留下,而不能因著現實而作出商品般的「生產」,這是題材選擇的準則。此詩藉回憶鋪排而成。個人的回憶必然存在於所有詩人的身上,那毋庸置疑。我要說的是,寫作是思想為主導而非感情。詩人必得讓自己的思想置放於個人的歷史長河上。即是說,詩人在思考如何表達時,其思想不能停留在「當下」極觸感之處,而為時間的「上游」。這是另一種的「以古鑒今」。如此方有可能看穿紛紜的世相,尋得其荒誕、扭曲、與矛盾。

宏觀的歷史是,詩人必得意識到自身所在的時代。那是一種存在的歷史覺醒。文學史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其意也如此。優秀的文學作品裏總存有歷史的厚重,雖它不一定在敘述歷史事件。良好的述說都是「沉澱」而來,而非意象的噴發。評論家一致認為,法國存在主義作家沙特的作品深具歷史性。《嘔吐》裏的主角羅昆丁(ROQUENTIN),就是藉著創作的力量,來逃避生命存在的不明確性所帶來的不安和恐懼。「沙特的文學帶有歷史性,但他不在剖析時代的平面,不用觀念來批判歷史,不預言未來。他的作品永遠是現實的,而現實永遠是暖昧不明,現在永遠是搖晃不定,他決不在作品中作出斷言,以尋求歷史的確實性。」(見《沙特文學論》,臺北志文出版社,1991年,序《沙特的生平和思想》,頁6)古人文史哲不分家,其理大矣!詩人都得去讀歷史,這是最起碼的「歷史觀」。臺灣詩人余光中說,「湖南」是地理名詞,而「湘」則馬上令一個專有名詞立體化。惟有具有歷史觀,方才悟出存在的搖擺不定與惘然不實。而那是生命的真相,也是詩歌抵達的地方。

近幾年我潛行於臺灣,也寫下不少與臺灣有關的詩篇。在詩裏,我喜歡稱臺北為「臺北城」,稱台南為「台南府」。在語言的感覺上,我認為更好。因為那具有歷史感。試讀〈在臺北〉這些詩行:

 

而那些落果或得到救贖,它終會摔倒在泥土上

讓卑微的種子發芽。有空氣有水份也有

愛。一個人的愛是存在的

我從臺北舊城的屋簷下走過,或許

有人在咖啡館的落地窗前看雨

或許我認定,或許我們認定

僅僅是一場雨,便是臺北城的明天

 

這裏同時出現了「臺北」和「臺北城」。我特別要指出,歷史感對創作的影響,小至詞彙的選擇,而大至詩意的鋪排與思想的維度。詩歌的歷史性不止於對時代的反映,或對歷史事件的書寫,其融於作者的思想中而為一種沉實的述說技法。當中暗含聯繫與時間性的美學概念。西洋文論裏有「歷史主義」(HISTORICISM)者,提出對作品的審美觀是,作品作為一件創造的藝術品,有其獨特的價值,很大程度上是該時代的各種力量塑造的結果。遺憾現在很多詩作,並不擁有個人的歷史,也不由時代力量塑造而成。

高雄城4首

01 念想高雄

置身於另一個空間,念想一些陌生了的色彩與屬於愛的溫度

水的靜止或流動都是一種豐盈,我想到澄清湖午後的雲影

 

豐盈如豐年中的大幅稻田,在秋風中穿過

尚書房的日子,書齋桌上擱淺著婕樓的三度摺奏

 

應試七律的頷聯在深宵寫就,頸聯在反復啄磨中

先是蓮潭之月,而後象徵以寶寶,以枯枝,最後以獸

 

高雄的雨總是猝不及防的,腳踏車麕聚水道旁,我孤單回府

走過舊時的青青河畔草,如來自江南的油紙傘穿過水巷

 

保靖街的夜色和富國公園的樹影一貫沉默

給一個背影以無人知曉的喧嘩,跫音如此安靜

 

追蹤摩天樓與火車站在擁擠中的身影如流浪的貓

並假設一個天涯淪落人般,尋找抱琵琶歌伎的六么

 

蛋黃般的左營懸浮在渾沌的山嵐海霧中

燒焦了的西子灣,在關掉爐火後冷卻如哈瑪星

 

一城燈火黯落的深宵,我點起夜燈,點起無盡的想念

六合與瑞峰的慾望在淋浴間裏擴張,一泓水返照出我的庸俗

 

登旗山過愛河穿過無名的巷弄,每間畫廊的每一幅畫

都在訴說色彩和線條的脆弱,我奮力不停地以沉默對抗

 

夢時、幽會、研討會中,終結為一卷卷書冊

於沉思並漂流的止微室裏,收藏著專屬於我的述說

 

如此的,在賓客盈門道賀後,逐一冷落,門左一樹枝椏

許多事物都遠去,書寫成了我在這個港口城市的安慰

 

02 九月的高雄城

九月二日重回高雄,捕住了風的尾巴

魚的尾巴,愛與河流的尾巴

喜歡上英文字母小寫的d

 

一幅或多幅的牆,一座或多座的透天庴

一條或無數的閭巷,一個人和遍地影子

 

浮游物其中,它圍繞著我

我藉此呼吸、進食、睡眠

它活著的,有溫度、色彩與形狀

 

輪子轉動般,我窺見一條河流進入了中心區

 

美麗的詩篇,在時髦的城市中穿得很樸素

我喜歡他的骨骼,以眼睛笑,以胳膊說話,以唇哭泣

束起頭髮來抵抗世俗

 

擁腫的簡短,瘦削的繁複

定義了不曾定義的九月的高雄城

03 水丰尚

我已安頓下來,而水丰尚卻在漂流著

既非拜倫航向拜占庭的帆船或韓波的醉舟

也非青蓮散髮明朝的扁舟或漱玉的蚱蜢舟

柳宗元獨釣寒江雪之孤舟,庶幾近之

 

就這樣,孤寂的水師駐於左營

判斷那是一場持久戰。我伐木造桌與椅

置柴與皿待炊,並屯積過多的可燃物

那一堆堆的詩集靜待著網絡的一場烈火

 

唯一的議和機會出現,若有遠方使節叩門

在棧貳庫晤談。第一階段突然來了暴雨

在倉八延續第二階段,三時後走過旋轉的大港橋

在微熱山丘聚餐。然後會議結束

 

常用空城計。門以指紋辨識開關

走道設感應燈。仍在徵兵制與募兵制間取捨

城上的浮雲從未停歇,高懸的旗幟上

「婕」字在風中飛揚為派別

 

04 三瓶紅

十一月三十日早上自博田國際醫院抽血後出來,右手有些疼痛。騎車晃蕩在凹子底一帶。十餘年間我未曾做過身體檢查,這次取去三瓶血。軀體好像丟失了甚麼的。懼怕肉體之痛,懼怕死亡,是我存活的大片陰霾。我認為除了一直逃避,已無良策。

 

看著灰白色牆上那暗影與細小裂痕

如禱文般為一個詩人的存活而書寫

不敢回望被束綁的右手

我知道那紅色正隨著絲絲的疼痛而

流失。喜歡藏於體內卻看不見的紅

能修復創傷,消滅所有壞人

 

想像那血紅素携帶著一顆顆的氧氣泡

穿越身體的所有區域,它們遵循著

我的山川,走遍了每個郵遞區號

最偏僻的胰臟與最脆弱的角膜

百分百的生命與愛是如何盛大的慶典

 

為此我品嚐美饌,睡高床軟枕

寫欲望的詩,做體操,戒菸

拒絕高酒精的飲品,不膜拜權力

囊助流浪貓,種植夜間盛放的曇花

向威權說不,且夾雜粗言穢語

做沒有結局的春夢,讓自己一直在路上

 

天使予我一片柔軟的白雲

壓在看不見的傷口上,緩緩轉身

並排著靠在木架上的這三瓶紅

脫離並予肉體以疼痛,我凝視之

慷慨赴義的,原是屬於我自身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