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水丰尚書/烏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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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實

我寄寓在這個房子已經十五年了。後來的六年來了一頭烏鴉。

烏鴉君全身墨色,羽毛間有閃亮的光,如極深邃的郊野夜空。他的舌頭很大,以致叫鳴聲比同類的低沉沙啞,屬男低音那種。他有三隻腳,多出來的一隻屈曲藏於腹下的羽毛中。不讀歷史的人是不知道的。

烏鴉君是怎樣找上我,我已經忘記了。有一年我自東瀛洲和歌山返來,打開背包,發現他匿藏在最後的夾層裏。那個間隔,是放置手提電腦的地方。這是我長久的習慣,以寫作抵抗漂泊的深宵。手提電腦也是全然的黑色,這給烏鴉君藉保護色逃過機場海關安檢的機會。他沒有經過檢疫便入境了。

那個晚上整理行李。打開背包時,烏鴉君便一躍而出,站在摺疊桌子的右上角,看著我。我對烏鴉君是一見鍾情。這點恕我拙劣,找不到任何能與內心吻合的詩句,以表達我的愛慕。但他的藝術審美觀和我高度相同:線條優美和諧,適可而止。混於普羅之中狀若同群,單獨或和我一起時,便大異其旨了。我有這樣的直覺,惟有我這般佯狂的詩人才能接近他的小心臟。

烏鴉君盯著我,我們就這樣一言不發,對視了六秒鐘。我懂了,他像我一樣具有寫詩的潛能。我把他安放在小窗旁的櫸木書架上,與最高一層塞滿了中外詩集混在一起。烏鴉君既懂得把石子丟進玻璃瓶裏,令水位上升供其解渴,定必有以喙翻書的才華。從此他便靜靜地棲息於這個可以讀詩、也可以觀看窗外「那城」的角落。每當我外出時,也總是帶上烏鴉君,有他在,多少可以驅散一丟丟的寂寞。搖著搖著,那寂寞便如細微的粉末,飄去遠方。這樣在仲夏不停的搖晃,而烏鴉君竟未曾掉落一片羽毛。每次外出,無論到哪個地方,我總不忘把烏鴉君放在他偷渡時匿藏於背包的那個位置。

某年我在「這城」遇上C。我們在城南一個片區的咖啡館吃下午茶。C是在漂泊路上能讓我想到停下來的遇見。但我沒有說。午後的陽光從馬路對面商店的玻璃窗折射進咖啡館,投映到掛著一幅童話風格的城市畫圖旁的灰白色油漆上。C拿著照像機的影子被剪貼在上面,我感到C的影子也是可以收藏的。當背包打開拿出奧林匹斯相機時,冷不防烏鴉君又一躍而出,擱在我的咖啡杯上。我對C說:

「妳坐在牆角,讓烏鴉君靠著妳右手,我替妳拍!」

時間比日影走得更緩慢。因為我沒有那幀相片,只能用文字複述當時的境況:C約略整理一下自己,便慢慢地在角落坐下。她右手扶著烏鴉君,溫柔而脆弱地。我未曾看過烏鴉君這般的安靜。他竭力地成為一把扇子般貼在C的手腕上。C臉朝牆,微微低下頭。眼睛如收藏著過多的海水般,不停地起伏。照片拍好後,烏鴉君自動返回背包去。如果我停下來,C即我所書寫的,超越一切的畫圖。所以我沒有說:

「Dear C,把剛才拍的相片給我!」

幾天後我便離開「這城」,回到「那城」。烏鴉君一直相伴。過了秋分,他竟比從前安靜多了,致使這個房子更為寂寥。後來我發現烏鴉君也寫詩,有時還用上了外國語。最近無意中看到他的手稿,寫在一幀雪地般的團圞扇面上。翻譯了是這樣的:

路總有時會在群山之中迷失。八咫烏立在枝椏,如黑子在太陽中飛翔。化作一個使者,攜帶了太陽的口訊抵達中州。

(2022.10.12凌晨1時婕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