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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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平
 母親的一生都在洗。
 搭上計程車,她說:「去豬屠口。」(多年後,我才知道「豬屠口」三個字怎麼寫。)車子從省道開去,過三、五個路口,就上台北橋。橋上眼界開闊,我看見腳下有河水,遠處有山巒。一下橋,很快也就下了車,我認得路牌寫著:蘭州街。
 日頭赤紅,亮晃晃的世界,我們卻進了一棟龐大的污陋建築物,裡頭暗暝暝,走道雜物堆放,四周瀰漫著永遠說不清的氣味,令人難以愉悅,總不舒心。母親的眼睛不甚好,但她總能在這裡找到她要去的地方。
 進了屋,燈火昏黑,眼見是一處很窄小的公寓。廚房僅容一人,客廳放一餐桌差不多也佔滿了,房間倒有兩個,一大一小。或許還有個很小空間,不知是廁所或盥洗室。
 這就是母親的娘家,她的後頭厝。母親是從這屋子裡嫁出來的,但她小時候並不住這裡。聽他們說,是在雲林,口湖鄉。雲林,天上雲朵成林,悠悠徜徉,這名字真好聽。口湖有湖吧,那也很美。後來又知道,那是窮鄉僻壤,所以外公外婆把目光投射出去,舉家搬到台北來討生活。
 生活是討出來的,外公外婆的一輩子都在向生活討一口飯,一份安舒日子——無論是在台北,或在雲林。他們一面討生活,也一面生育。母親是大姊,底下有一個弟弟,七個妹妹。生男孩的概率太低了,就不敢再生了。
 外公外婆整日外出打拚,家中照顧弟妹的擔子都落在母親身上。是那時候才開始母親「洗」的人生的吧。洗米,洗菜,洗衣服,洗鍋盤,洗尿布,洗弟妹的身體,而那時候,她才七、八歲。
 她,一個小女孩,用布帶背著一個,手拉著一個,眼睛看著好幾個,從早就晚,就忙著這些事。以為上了學,可以有些緩衝,殊不知,她天生弱視,即或移坐第一排,也看不清老師在黑板上所寫的字。這樣,她只能成了全職代理母親,整天除了洗,就還是洗。
 母親洗累了吧,有一日,一位親戚來,看家中有那麼多小孩,自己卻一個也沒有,這時,不懂事的母親脫口說出,「你想要,帶一個走吧!」那親戚竟也當真,直接就抱走一個,像在巿場上抱走一隻小雞。外婆回家,發現少了一個,母親就說:「送人了。」那是六姨,叫作淑華。
 母親每每說起這件事,臉色都略有尷尬,但是又顯得理直氣壯。她是氣外婆生了那麼多個孩子,又氣自己不會再有的童年就是整天帶孩子。那時她有十幾歲了吧。她是真的渾然不知自己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而這事也就這樣成了,認了。
 長成少女的母親,很自然被派出去打工(也許她正希望這樣吧),貼補家用。洗頭妹,那是母親的第一份工作。母親有一雙手,從小就會洗,她到美容院去做事,專門就給人洗頭髮。給婦人洗,給闊太太洗,給有錢家的小姐洗,給歐巴桑洗,給剛做完月子的媽媽們洗。
 不知洗了幾年頭髮,母親就嫁人了。外婆在豬屠口認識一名養豬戶,那養豬戶認識我爸,一個肉販,便這樣把我母親嫁出去了。嫁的時候,她才十八歲,那最小的妹妹,也就是我的七姨,當時才三歲。據說出嫁當日,七姨哭成一個傷心人,大姊如母,從她的哭聲中最有感受。
 嫁作人婦,母親的洗成了天經地義的職責。家中從事的雖是販肉的生意,但是幾乎聞不出生肉味。母親在我幼兒園的時候,也自己擺攤,短暫地加入販肉的工作。我看見父親母親收攤前,都殷勤於洗刷「豬肉砧」,所有刀具砧板掛勾,都處理乾淨了才回家。
 自我記事起,母親無一日不洗。掃地,擦地板,擦客廳桌椅,都是每日家事。每月還要洗樓梯,洗電風扇,洗被單。過年前更是洗得厲害,洗窗戶,洗天花板,洗抽油煙機,擦洗神龕??待我們四個孩子稍長,尤其我們讀小學那個階段,每日午後四點,她就分配我們去打掃。
 母親不曾教我們拿筆寫字,只有手把手教我們做家事,擦洗事物。我有時擦地板,有時擦桌椅。我喜歡擦桌椅。回想那間每日擦洗過的房子,潔爽怡人,我想我可以說,我不是媽寶,我是從小受訓練的。是她把我們帶進了她的洗的日常裡。
 錒雜,台語,是母親表達一日不洗,見家中不潔爽的用詞。但是內心若不潔爽呢?她只能哭了。母親每次哭,都震動我,一來叫我很無助,二來叫我覺得不幸,三來叫我生恨,恨那欺負我母親,使她深受委屈的人。後來我懂了,眼是心的出口;眼淚一流,心中的錒雜就少了,煩亂就減輕了,所有的糟污也就慢慢洗去了。
 不知道哭了幾次,母親決定茹素,她不再吃肉了,連蛋也不吃。她說吃肉,血會混濁。青菜,豆腐,香菇,水果,穀物,這些無腥無臊的食物,才能使她的身體內外清潔。這一吃,二十多年了,其志不改。從母親成為素食者的那一天起,我感覺她是在洗自己的血。
 同吃素一起來的,是她和父親分房了。他們偶爾還會行事,只是每次做完,母親都匆匆走向浴室。我聽見水被撥動的聲音。浴室馬桶水箱下,一直有一個小臉盆,和一瓶醋,母親不准我們用,說的時候,有些緊張,好像不能明說。很快我懂了,她是用醋水在洗下身,洗男人遺留下來的東西。
 約莫也是那時候,她更勤於識字唸經了。《阿彌陀經》,《觀無量壽佛經》多是梵文音譯字,用台語怎麼唸呢?她問我,我多半答不上來。她就聽錄音帶,一字一字唸,一字一字認,一字一字學。
 父親過世當晚,我站在他的身側,淚流不止。母親則坐在一旁,唸誦往生咒,一遍又一遍,一小時又一小時,直到天發白,日頭完全照出。那時,我才注意到,母親已經可以背誦一部經文,甚至兩部經文。至於心經,她更是一口氣可以背誦出來。
 每日晨昏在廳堂唸經成了她的功課,參加法會是她的另一項日常,遇有親友往生,她也必前往助唸。連貓狗脫離肉身,她也堅持為牠們唸咒八小時,祈願牠們安然走向清淨極樂。
 她的面色慈悲,全心全意,祝禱誦經。這些在我眼中,也是在洗。洗自己身心上的塵埃,包括那看得見和看不見的,人所知的或人所不知的。洗未亡人的悲傷,甚至洗大千世界的罪孽。
 天地不仁,災禍起,慘不忍睹。她聽聞,心驚未平,「啊」了一聲,就嘆口氣說:「世道太亂,天篩人像篩米糠一樣。」她看自己,看每個生命,都是一個有靈魂的生命。道說大自然,法自然,而生命在自然裡,亦莊嚴亦卑賤,亦聖潔亦污陋。尊重生命,也會尊重肉身。「這身體是借來的」,歸還時,她是希望乾乾淨淨還回去的。
 洗淨身心,清爽自在,無冤無債,了無罣礙。在我的感覺裡,她對生命的一切尊重,都體現在這樣的態度裡。用一個字來說,就是洗。好像有時天也流淚,下一場雨,看似把人間困住了,卻也把大地的污穢給洗了,猶如起初創造時那般清新。
 清新如洗,是宇宙永恆的盼望嗎?
 但我知道,這是我的母親的生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