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時光走過321藝術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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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攝影/辛金順
 在台南,最安適的住所,應該是怎麼樣的呢?像曾經在公視電視劇裡看過的,日本木造式房屋,屋外庭院可以栽花種草,或有棵老榕樹可以納涼,外牆木門邊,夏日的軟枝黃蟬快樂地盛放出了一朵朵黃花,耀眼的在陽光下灑落晃動的光影;或把枝葉攀上矮牆,蒼蒼鬱鬱開出了一大片蔭涼。巷子寂靜,偶爾有貓在路邊追逐蝴蝶,有腳踏車緩慢的騎過去,偶爾有風,偶爾有雨,偶爾鄰家小孩背著書包正放學回來,經過他們家院中石塊砌成的小道,並讓影子緊緊地跟在身後,怕一走快閃失,就會跟丟了。
 屋後從小栽下的扶桑花在綠葉中開著紅花,花芯從花瓣中穿出,靜靜垂釣著微風走過的聲音。我常常想著啊,這應該是我理想中的台南住家,可以在四季流轉裡安頓生命的躁動和困頓,也可以安靜地在窗桌前翻讀一本書,書讀累了,抬眼望出去,庭院青草細細,在細細的小雨中,光潤晃晃。
 某日,騎著單車隨意閒逛,不意闖進了公園北路三二一巷,見到路邊有「藝術聚落」的指示,於是好奇騎了進去,穿過了巷內的幾棟住宅樓房,大約兩百公尺,就看到了一個小型停車場和綠草地,往前,跨過矮欄,發現裡面竟有另一個幽美靜好的天地,像是隱藏在鬧市中一座小小的世外桃源。花草扶疏之中,只見幾排日式木屋列於巷內,在五點多陰鬱欲雨不雨的天氣裡,閉著門,安靜的彷彿都在沉睡。無人的巷子乾淨清亮,與屋前矮牆和木欄門,以及攀上牆上綠意盎然的爬山虎相互襯映,顯得巷子更形清幽恬適。
 從掛在牆上的說明牌子上,才知道這裡曾經是屬於台南市市定古蹟「原日軍步兵第二聯隊官舍群」,是一座日據時建的眷村,怪不得日式房子顯得簡淨雅致,卻又別有韻味。寬敞的庭院,種了些花草樹木,鳥聲啁啾的從樹間墜落,如田園曲一般,讓人走在巷中,感覺心裡一片澄淨透徹。
 因為已是五點多,所以我想藝術聚落中入駐的文創產業工作人員和藝術家應該都回去了?所有牆內的木屋都關閉著門,然而卻有一些房子庭院雜草叢生,不見修剪,路邊的文創裝飾,也看似久未顧用,有種被遺棄的感覺。後來用手機上網查了一下,才知道從2013年底入駐的各個文創藝術團隊,因在2018年底約滿撤出,空擱了七個月,所以這裡才顯得無人照顧和有種廢棄了的感覺。
 但我還是喜歡這裡的環境,房子和夏天裡微風吹過這裡的感覺,那像是我以前在大學時所寫的一首歌詞那樣:

 軟枝黃蟬啊,把夏天唱得燦亮/把綠葉下的蔭影唱得清涼/把這片土地唱成了故鄉
 我們把巷子拉長/長到家的走廊/那裡有風吹過/吹到了夢的南方
 我們都擁有愛的故事/三個夏天,又三個夏天/在這裡,說也說不完

 三個夏天過去了,然後三個夏天又過去,藝文團隊全都搬走。因此現今這些眷屋空置,以至於草長樹雜,人跡稀少。但其中右側兩間,還是被照顧得相當乾淨,據知台南知名畫家郭柏川故居也在此,只因眷區即將整建,所以也早已遷離,只剩緊閉的房子寂寂面對著一園花草,一片寂寞的天地。
 此刻,我突然看到牆邊伸到電線旁的樹枝上,有一隻松鼠輕快地躍向枝椏,很快就跑進樹葉叢中去,不見蹤影了。只見樹葉與陰鬱的雲天,靜靜的罩著這一片小小的天地。
 巷子看似短小,但歲月在此卻是悠長,光陰的故事,在每一扇緊閉門窗的屋內,正述說著各自已經消散了的人事、物影和生活情節,說著塵埃落地後的寂然與空無。而夢曾經來過,然後又離開了,一切都成了消失的蹤跡,只能讓人在看不見的現象裡,進行無盡的想像。
 巷旁一些長凳、輪架、木攤子、盆栽、鐵椅等,靜靜的被置於屋牆外,無所作用。但從這些擺設物中,可以循此想像到尚未封園前的巷子,有著怎樣一種文創和藝術活動的熱鬧。我慢慢閒逛著,走到巷子中段,卻看到有一屋門前,從屋內攀牆而出的軟枝黃蟬,枝葉茂盛地攀到牆外來,並開出了許多黃色燦亮的花朵。紅色鐵門虛掩,我輕輕推開門,探頭進去,卻見屋前樹木葳鬱,種著的莿桐開出了火紅的花,門窗緊閉,庭院右側小棚,堆聚了一些儲存物,以及滿地落葉。看似空置一小段時間了,因此顯得幽靜荒寂。
 轉過頭來,繼續向前走去,走到巷子盡頭,卻看到了右方房子已傾頹大半,灰色的牆面雨跡斑斑,而庭院卻堆著壘壘的日式灰色厚瓦,空闊的環境,蒼灰的地面,很是荒涼。這些上世紀五○年到九年○代期間,曾經被南二中和成大借用為教師宿舍的眷房,有一半因傾圮而被拆除了。據說李昇擔任南二中校長時四年住在這裡的房子,就是其中已被拆除的一間,那也是童年李安的故居,如今應早已成一片荒草之地了。
 因此想起湯顯祖的代表作《牡丹亭》所唱的戲詞:「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對照著眼前斑駁和即將倒塌的老木屋,心中不免也有一絲戚戚之感。一切堅固的,也都會有煙消雲散的一天啊。人間萬事萬物,任誰也鬥不過時間的。
 我似乎看到時間就坐在那頹圮的屋樑上,看著人世,輕蔑的笑。
 側過另一面向,卻見攀牆九重葛下的紅磚牆面,掛著早前入駐的藝術團隊,如:「交換記憶(鐵花窗)」、「聚作」、「版條線,花園」、「萬屋砌室」等九家名稱牌子。如今這些牌子還在,但文藝團隊卻已離開了。盛有時,衰有時,建造有時,拆毀有時,聚散也有時,這原是世間存在的普遍現象啊,因此走過這些牌子前時,走過那些曾經入駐過藝團的老木屋,走向熱鬧後回歸寂靜的巷子另一尾端時,我的心只在微微一恍間,又回復了平靜。
 萬事萬物也只是過渡,渡過了,又將會是另一個不同的風景。當我從前面的巷子再轉到另一巷子時,轉彎處,只見一參天老榕樹挺立在巷旁的牆內,根鬚虯曲蒼蒼緊抓土地,壯碩的樹幹卻拔高而上,並氣勢昂然地在半空開出了茂密的綠葉。我的數位相機鏡頭框架不住整株老榕完整的面貌,最後只能拍下它部分的姿態而已,反而是那空闊庭院中兩間併鄰的檜木老屋,典雅潔淨,讓人感覺出四周一分閒適安詳的住宅氣氛。啊,這就是我理想中台南的住宅風格,素雅、閒淡、幽靜、空闊,以及安寧。在這裡,可以怡養情性,也可以安放心靈,讓四季順序流轉,讓生活在這裡找到了夢的方向,或就像屋旁的老榕樹一樣,在這裡天天成長、碩壯和老去。
 其實啊,只要有愛的地方,就可以是故鄉了。
 我走過那巷子,發現屋前屋後的庭院和後院,都種了幾棵樹,涼蔭清撒,鳥聲幽幽,偶爾有蟬聲響起,嘶叫聲把八月的空氣叫得更為晃盪。木屋緊掩,如老僧禪定,或沉睡,只讓時間在圍欄矮牆前徘徊不去。於是我坐了下來,在靠著紅磚牆的鐵椅上,看一樹老榕淡定的在夏日微風裡,輕輕晃著垂下的長鬚,那裡有童年可以攀著根鬚搖盪,搖向蟬叫的聲音之上,直到--
 細雨無聲落下,催促著我不得不起身,趕忙跑向停放單車的地方,而讓時光繼續留在身後的眷區裡,在老木屋旁,聽時光自己說著故事:從前從前……

 從前從前,時代成了一根笛,吹著/夢的流浪/到這裡,種下家,十根筆畫/背負著愛,和幸福
 當日本步兵收起了往事,放下一座/島,鳥鳴/憂傷,從受創的抒情詩裡,飛著/離開
 老師們於是有了一扇/可以看雲的窗/和對談的月光,為所有往事/叩門,取暖
 而歷史啊歷史,梳過木屋的記憶/梳出老去的身體/梳出水聲,流到很遠/很遠,彷彿聽到,時光說:/啊,從前從前……

 從前從前,都已成了過去。隔了兩天後,我卻在新聞中讀到台南市政府終於爭取到中央文化部文資局的修護補助七千多萬,加上自籌款的一億兩千萬左右,分四年時間包工辦理,將開始啟動整修工作的訊息。因此,站在歷史的木屋上眺望未來,這裡將會是個令人充滿美好想像的地方。
 然後,我突然想起,時光的故事還沒講完,那時被雨淋濕的腳步聲,穿過老木屋與老木屋之間的巷子,在時間裡無聲回響,像夢,又像霧,跑過去了,成了無聲的歷史,成了一路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