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公用電話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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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攝影/吳鈞堯
 搔癢極了,那是我第一回「聽電話」的滋味。聲音直截說與耳膜,說得細碎、說得小心,我忍不住笑出來。那在八○年代初,家裡申請電話,隔個把月,終於安置上。訊息來自我的故鄉金門,受戰地政務而有了種種束縛的地方,它連半夜開手電筒都管,「電話」極可能陰謀竊竊,自然列禁。那天,該是堂哥洽辦事務,得了一個機會,從營區或政府單位,打電話。
 離鄉多年第一回聽聞故人,我的心在流淚、在吶喊,又不得不把話筒舉得遠遠的。我喊來父親、母親聽電話,他們笑得用力,不時加上手勢,雖僅單手揮舞,但虎虎生風,猶如寫草書。
 轉盤式的電話,如今都成懷舊,有些書店、文創點,刻意擺一具,讓無法再說的電話,說得更多。打轉盤式電話要有耐心,最怕撥到數字大的號碼,像是9啊、8啊,得等轉盤回復再能撥下一個。按鍵式電話的一個好處是,對待任何數字都一律平等,不會因為是「9」便得按三回、是「1」就輕輕按壓,家裡有了電話,我們依然常外出打公用電話。一個更關鍵原因是電話費貴。通訊不發達的年頭,「講電話」不是平常事,而是奢侈品,所以,母親一度把電話鎖上了。
 那一天,我在現場,母親驚恐又憤怒,拿著電話帳單,質疑兄弟姊妹,誰如此多話?無論是誰,都不敢頂撞盛怒的媽媽,尤其是錢難攢,家裡又有八張嘴,她開罵了,「說話,就會飽嗎?」這對應了當年的一句時尚標語「禍從口出、病從口入」。母親做了一件極有創意的事,拿小鎖頭,用貌似問號的那一個勾勾,扣住轉盤,大者如「9」、小者如「1」,都上鐐銬,母親成功阻止轉盤的移動,此後有了急事,得打電話,都要請母親開鎖。
 帳單讓母親心頭疼,她沒有停止緝凶,忽然大聲說,「該就是那一天了……」這句話,只有我聽懂。那一天,我也在現場,母親難得放棄加班,周日休假,堂姊住對門,來家裡打電話,母親看了她一眼,拎謝籃外出拜拜。母親,不得不多看堂姊幾眼,她拜拜回來,堂姊仍在講,神情陶醉。難怪總說愛情讓人盲目,堂姊無視母親已作怒目金剛,掛了電話,醺醺然。
 外出打電話能遇到好多種狀況。我的居住地「三重」,集結南部鄉鎮的打拼人口,父母專心賺錢,疏於教育,子女很容易被吸收,成為黑幫份子,「三重埔大流氓」早已甚囂塵上,我拿起電話筒時,眼見一條人影跑了過去,不久,又一個人跑過,拿著刀。他們是巧合先後跑過,還是一種追捕?
 一位中年婦人央求我代撥電話,找一位周姓男子;我無法從名字判斷婦人與他,是有委屈的情人、鬧家產風波的繼父、或者不便相認的手足?電話打通了,「我找周某某」,他來接了,童音未褪,很可能與我一樣,一個國中生。我遞話筒給了婦人,她滿臉感激,話筒那頭該是另一種癢,不是忍俊不住,而含悲帶淚了。
 敏銳的商家發現公用電話成為既私密、又公開的場域,以話筒、話亭周遭為宣傳所,張貼各式海報,「水電維修」、「吉屋出租」等,形色不一,最切合主題的當屬「電話交友」,慢慢地還有「女來電、男來店」,開了專屬的交友中心,男人們走進半遮掩的隔間,伊人天涯一方,如果談得好,天涯若比鄰。我看過最誇張的公用電話亭是九○年代,日本新宿街頭,大陸尚未崛起,台灣、韓國等,人稱「四小龍」,那年頭日本科技與管理技術領先全球,情色業發展毫不遜色,印了電話,搭配裸露女色的傳單,貼滿電話亭。沿街上,不時有皮條客,詢問面容姣好的女子跟學生,是否願意「援助交際」或拍攝影片。被詢問的女子都羞笑搖頭,但多收下傳單,世界有太多的隔間,必有一間或兩間,撥著我不懂的電話號碼。
 公用電話最早是投幣式,一元、五元與十塊,它都吃。九○年代初,電信公司預期全民說話時代來臨,增設磁卡與IC卡電話亭,騎樓下,隔個十步、二十步,即能看到,或獨立完整的電話亭,或像一隻蟬,棲息牆柱。公用電話除了說話,還說了另一種話。有人投幣,事情提早談妥,擱話筒在電話上,留餘額給不知名的使用者。曾目睹中年大叔經過每一具公用電話,掏弄退幣的小方門,他的手法極快、極細,我以為那是他與城市的遊戲。我趁左右無人,仿作幾回,退幣處常有忘了取走的零錢,母親說對了,少話一點,真能攢錢,那些零星的話頭累積起來,該能叮噹噹地,說著銅幣自己的撞擊。
 公用電話大反撲的時代沒有來臨,反倒是超人電影,一演再演,他的變身所就是電話亭。無線網路飛躍,流行隨走隨說隨訊,無餘暇停下,公用電話越來越少,許多鄉鎮的電話亭,已不滿一隻手。英國把廢置的電話亭改裝成圖書館、咖啡檯、手機充電站,當我在街頭看它,才意識到站著投幣撥號,與遠方說話,已是鄉愁一種。
 這一天,我們都在現場,我們關心的人經常也在,手機如一只魔鏡,不問誰最美,而說著,天涯共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