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林邊手記〉有俠隱居雲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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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攝影∕翁少非
 在茶園漫步時,突然團友驚呼「山在虛無縹緲間」,原來岫雲出巡,眾山瞬間白濛濛。我凝視對面那座山峰,峰頂房舍忽隱忽現,不覺吟哦「聽聞山中有俠客,隱居雲深縹緲處」。
 在我,若有俠隱居,當然會是「神鵰大俠」楊過和其妻小龍女也。
 話說去年底,我們聯誼會從府城搭遊覽車到埔里,換乘六輛民宿的廂型車前往武界(Vogai),我們戊車的司機自我介紹:「我叫楊過,這兩天的車導…」
 「楊過?小龍女的楊過嗎?」我問。
 他點點頭。大家隨即異口同聲:「那小龍女現在哪兒?」
 「哦,」他楞了一下,說:「在山裡的家等我呀!」
本以為這名字只是破冰話術,但他的車導同事也都這樣叫他。顯然不是玩笑話,我就探問:「是爸爸取的,或是媽媽?」
 答案出乎意料。「我姊姊。」
 「什麼!難道你姊姊是黃蓉?」
 楊過是金庸武俠小說《神鵰俠侶》裡的主角,楊康的遺腹子,被桃花島主黃蓉(另一版本為郭靖)取名為「過」、字「改之」。
 我側過臉打量這位布農族卓社群的壯漢。他專心駕車沒轉頭,氣宇軒昂的臉龐翹起唇角,笑著說:「我姊是金庸迷。」
 對武界,跟清境農場、武陵農場相比,我可是懷有更多遐思的。不僅是她位於中央山脈群巒間、地處海拔約八百公尺、濁水溪的沖積平原;更曾因921地震造成交通中斷而與世隔絕,近幾年投71線、投83線的隧道開通,才方便旅人窺其雲海日出、金黃鐘乳石、月牙彎溪谷的美景。
 從這樣看來武界算是秘境。行旅前憶起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我興起除觀賞武界的地質自然,也要關注居民社會人文的念頭。聽說武界這地名,是布農族和泰雅族常為爭奪獵域交戰,後來雙方以武界現址為界,互不動「武」侵犯而得之。想不到在啟程之際,就聽得「楊過」這武俠人之名,真是奇妙,在車上我的遐思不禁四起:
 在小說裡,黃蓉為楊過取這個名字,是寄望他將來「知過能改之」,避免重蹈其父楊康追逐權勢名利而身敗名裂的覆轍。黃蓉是郭靖的妻子,郭靖是楊過父親的義兄,義伯母有這種期望是基於長輩之愛。
 而在真實生活裡,車導的姊姊為弟弟取這個名字,是基於哪種想法呢?欽佩楊過這角色的武功蓋世行俠仗義?或是感動於和小龍女之間生死相惜的情深…,投射這些情感,轉化成對弟弟的盼望嗎?弟弟被這樣叫著,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了,若是他認同楊過,想必也會自我期許…
 也許是這些遐思增添了我此行的景深,變得有俠影起來。
 下午,車子來到武界,走濁水溪河床,換上拖鞋涉水往一線天。我望著清澈的流水,想起再過兩天就是2020元旦,童心大發,拿出那張A4的行程表摺成紙船放。
 「小紙船,勇敢的航向大海吧!」
 我還在祈禱,紙船漂沒幾公尺就翻覆了,即將被激流捲走時,突然溪畔有一個人飛奔出來,他輕盈的踏著溪石前進,撈起了載浮載沉的紙船。這個身手矯健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車導楊過。
 他把濕軟了的紙船還給我,笑說:「你想讓紙船在溪中過個浪漫的跨年吧!」
 「以為紙船能漂浮,想不到浸水就沉,一沖就倒。」我有點尷尬。
 「可用桐油浸泡過的油紙做,能防水。」說完,楊過摘下岸邊幾片竹葉,摺出竹葉船,讓我許願後放入緩流,小船慢慢匯向溪心,往下游逐漸遠去。
 「可以平安到達台灣海峽嗎?」我問。
 「沿途路險、障礙多,就像江湖路萬水千山,難行,但可以一身是膽。」
 剛剛他這番敏捷、貼心與豪氣,頓時讓我折服,耳畔響起施孝榮的這首《俠客》:「大江東去,西去長安,江湖路萬水千山…」。
 俠客,之所以被人敬重,不在於出身或武功的高低,而在於懷有惻隱之心、行俠仗義之行,在返程的意外事件中,車導楊過又讓我獲得了理解。
 「哇,有人陷在流沙裡了。」遠方傳來喊叫聲。
 我尋聲看,有位女團員半個身子陷在溪岸的泥淖裡,活動組長跑去用力拉她,但顯然還是無法掙脫。
 原來,我們在參觀布農族酋長石壁像時,甲車的人涉過溪水,到對岸的「聖經石」拍照。她一腳踩在泥灘倏地下沉,嚇得花容失色。
 眾人還在錯愕之際,只見楊過飛快的奔過溪流,從背後栓牢她的腋窩,人往後一仰、雙腳用力一蹬,就把她拔了出來,大家都報以熱烈的掌聲。
 回到車上,楊過發現我滿臉疑懼,就說:「別怕,那不是流沙,只是爛泥。但確實嚇到她了,多安慰一下。還有,她的拖鞋留在泥底,若需要鞋子穿…」
 俠客,果真俠骨柔情,心思細膩、悲天憫人,且不求回報。
 隔天早餐後,搭車上山到海拔一千三百多公尺高的茶園。這位女團員問我,幫她脫困的是哪一位車導,昨天驚惶中忘了長相,也忘了感謝。
 我把她引到楊過面前,她道謝後拿出一包東西要送他。楊過堅持不肯,說:「區區小事,何足掛齒。保護賓客是我們的任務。」
 就在幫他們兩位合照留影時,聽得驚呼「山在虛無縹緲間」聲,我停下拍照的動作凝視遠方,盤在山陵的那條遊龍,正朝山頂的房舍飛來,白嵐靈氣宛如仙境。
 驀然,我想起小說裡楊過在華山論劍後,與小龍女歸隱終南山;望望眼前這兩天奇遇的車導楊過,於是,不覺吟哦「聽聞山中有俠客,隱居雲深縹緲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