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愛 美 表 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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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元
 表妹愛美從馬里蘭州來電:她將於不日內專程飛來達拉斯參加「鄉村音樂排舞比賽」,今年的賽事安排在德州舉行。乍聽之下著實讓我們吃了一驚,已屆「知天命」的她,有一對上大學的子女,人長得嬌小,身材精瘦結實,個性帶些腆靦,從未聽她提起過練舞事,更遑論參加舞林大賽。此回她參加的一組是區域性的賽事,總決賽將在紐約舉行,參賽資格將是來自全美各地比賽的優勝者。
 達城的賽事安排在機場附近的一家大旅館舉行,以方便世界各地飛來的參賽者。偌大的賽廳裡擠滿了參賽者的家人及支持者,吵雜喧鬧聲不絕於於耳。當主持人喊出表妹的芳名及背號459時,愛美整個人脫胎換骨似地出現場中,她踩著芭蕾舞孃的步姿,略顯外八字地緩緩地迎向舞池,一頭長髮往上挽成一個高髻,搭配一朵紅色頭花,一張小臉抹上濃濃彩妝,讓我們難以辨識,一套連身長及腳踝的草綠色大蓬裙內,暗藏玄機,吊以鐵絲環圈輕輕撐起,粉紅色的花蕾絲層次地滾邊,讓整件舞衣加分不少。她彎腰低頷地作出一個答禮後,臉龐微仰,緩緩地高舉雙臂,二隻手掌背相疊,靜待著音樂的啟動,像極一位蓄勢待發的佛朗明哥舞者,只不過她參賽的項目是單人華爾滋舞。
 在悠揚悅耳的輕快舞曲伴奏下,愛美依序作著指定的競賽動作,有點像花式溜冰比賽的規則,只是沒有騰空三、四旋轉跳躍而已。但見她整個身體像陀螺般,作360度的迴轉再迴轉,重心穩健,毫無瑕疵,贏來滿堂采,一點也不像步入60大關的人,倒像童話故事中的幼齒仙子,體態輕盈,神采飛揚,一種渾然忘我的靜定,眼神時而凝視遠方,時而飄回當下,無語詮釋著一種內心的自我釋放,望著她這份淡定,脩然間一份對她的陌生感油然而生,思緒頓然回溯至50多年前的孩提時光。
 有天信箱裡,靜躺著一封來自陌生地址的郵件,信紙內夾帶一張年約八九歲的小女孩照片,剪著娃娃頭的髮型,大眼睛,身著滾著流行的蕾絲邊小洋裝,信上歪歪扭扭的字跡,稱呼母親為姑姑,自我介紹了一番,其餘內容已不復記憶。我們兄弟仨纏著母親問東問西,依稀記得母親愛不釋手地觀賞小女孩的照片,眼睛直噙著淚水嘆息:「嘸下西,伊是你們的小表妹了,那位早逝大舅父的遺腹女。」這是愛美第一次進入我們兄弟間的世界。後來我輾轉從母親與姨媽間的談話,逐漸拼湊起那段殘缺不全的悲慘世界。
 母親的娘家距離名聞中外,香火鼎盛的北港媽祖廟不遠,共育有六男四女,家計繁累,特別是外祖父的身體一向羸弱,得仰賴外祖母勤奮養家,辛苦地拉拔子女們。愛美的生父在家中排行長男,母親的記憶中,這位大弟自幼長得帥氣、聰慧過人,會唸書更懂得玩,特別是舞跳得好,從母親保存的老相簿中,我們看到了當年風華正茂的大舅父,長成一幅方型的臉,尖挺的鼻樑,一雙略帶憂鬱的大眼,身著日式的學生服,頭帶大盤帽的英姿。他主修獸醫,在農業為主的年代裡算是收入豐渥的職業。透過媒婆的說項認識了大舅媽,二人很快地成了親。她出身於一個家世簡單都會家庭的獨生女,家境小康,得以上師範學校繼續深造。斯時一般鄉下家庭的女子普遍受教育程度不高,及長找個婆家嫁出門,好替娘家節省開銷已蔚成一股風氣。
 大舅父出師成為一名獸醫後,日子忙得夠嗆,特別是瘟疫流行時,農戶們需要他去打針配藥,遇牛隻生病、難產緊急狀況時,望著他們半夜時分,焦急地跑來敲門求救,心善的他在嚴寒的冬夜裡,也只好披上厚衣,腳踩單車,藥箱綁在後座,死命地在泥濘不堪的鄉間小路急馳。辛勞的代價換來了一大家子的溫飽,生活環境獲得改善不少,長年病臥床榻上的外祖父,展開了難得的笑顏,家中年幼的弟妹,無須再輟學扶家。
 老天總有不測的風雲,好景的生活並沒有延續太久,一場意外的災難竟然降臨在大舅父的身上,這一天他應邀到鄉下農舍去給幾頭病豬打針餵藥,在騎著單車返家途中,天色已暗,冷不防地一隻野狗衝了過來,朝著他的大腿上猛咬一口,頓時鮮血淋漓地從車上給摔了下來,要不是有路人趕來用棒驅狗,後果不堪設想。他自己簡單包紮傷口後,瘸著一跳腿忍痛騎回家後,整個人臥床不起發起高燒來,延誤多日不退後,方緊急送醫急救,這才被診斷出感染了瘋狗症,在醫藥短缺的古早年代,用以治療此症的血清尚未普遍問世,家人眼睜睜地望著一位年輕有為的獸醫,一家人生計的柱撐,一步步地走向死亡。
 大舅父的猝死帶來了致命的打擊,大舅媽即將臨盆的情景,更叫人不忍卒睹,「阮金歹命了。」家裡頭女眷們的暗自飲泣聲,交織成一首悲愴的交響曲。二個月後,愛美呱呱落地,這個新生命的誕生,並未給家裡帶來任何歡愉,反而增加了生活上更多的負擔,大舅媽最終含悲求去,在遠方的城市謀得一份教職,單親撫養女兒長成,逐漸地與婆家斷了臍帶關係,不再相互往來。禍不單行,傷心喪子的外祖父亦於次年過世。家裡不再有大舅媽的音訊,直至我們收到了愛美童真的照片。
 依稀記得第一次見到愛美本人,是她考上了華崗某大學的日文系。長成後的她個兒不高,出落得甜美大方,一聲聲哥長哥短地招呼,與我們兄弟頗為投緣。多年後我出國唸書定居達城,意外地接到她自馬里蘭州打來電話,得知她已結婚生子,二家人後來在華府碰了一次面,由她作東暢遊各大名勝後,轉往她家作客。這才發現愛貓成痴的她,家中竟然絭養了九隻不同品種的貓。這些貓族平素雍懶成性,或靜伏於窗檯上,或棲息於假樹上,或安坐於書桌上以爪漱臉,整個屋子的一股貓味讓我近乎窒息。愛美卻是甘之如飴,一一地向我們介紹她的貓孩子,其中一隻巨型肥貓被她抱在懷裡,沒事親來親去的,是她的最愛,暱稱為「貓王」,不禁叫人想起那位故世多年的搖滾貓王:艾維斯普里斯萊。為了不放心別人照顧貓群,夫婦倆多年未曾共同出門渡假,總有一人得留下看貓。過去幾十年間,我們與愛美彼此間通電話聯絡而已,此回再聚,赫然驚覺雙方都已步入老年期。
 一位牛仔裝打扮的舞林裁判,頭頂寬邊的牛仔帽,挺個大肚腩,手持麥可風緩緩走向舞池中央宣佈成績,這才打斷了我的思緒;愛美被宣佈為華爾滋組的第一名,在掌聲及西部牛仔們的口哨聲中,她獲頒一個大型獎盃,然後頭也不回地迅速卸妝,跳上了我們的車子,為了比賽她整天滴水未進,飢腸轆轆,企圖以最佳體態參賽,那份敬業的精神叫人敬佩。
 晚餐中,愛美透露業已取得年終紐約總決賽的資格,至於是否前往參賽尚待決定,因為所費不貲,畢竟運動健身才是主軸,更何況早已奪冠無數。觥籌交錯中,我忍不住問起表妹夫,是否同意她風塵僕僕地到處征戰,她嗤之以鼻地表示:「阿拉可是花自己的銀子耶!」那就是我們真性情表妹的寫照。送走了愛美,返家途中,心裡難免想起那位生前也愛跳舞的大舅父來,如果他地下有知,擁有一位如此出色的舞者女兒,諒必含笑於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