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布偶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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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克全
 回憶時間如匕首,投入你瞅著我的雙眼,布魯東的詩句泛上瞳人:「他來了,他是啣著玻璃牙齒的狼,在小圓盒子裡吃著時間。」你的牙齒初看溫順無害,唸著唸著詩句,那排小小牙齒剎那間銳利起來,轉身狠狠咬嚙著我。
 五歲離開人世的你,算算今年該五十六、七了吧?在那失去影子的地方,時間之輪還會滾動著嗎?今晚,我只想為你搬演一齣布偶戲,什麼戲曲都可以,安慰你,或許也能安慰自己。
 鐃鈸升自掌間,鑼鼓升自五嶽,目擊了你從黑暗和閃光的間隙來,從一句裂帛的聲音來,再從一句裂帛的聲音去。唯一,最先也是最後一次的表演,既溫馨又殘酷的青春,既溫馨又殘酷的看與被看,在麥芒森森的田野,迷宮般地朝向無數條岔路再岔路。
 岔路和因果是表裡,只是路為什麼會分岔?路為什麼要分岔呢?質詢命運時,自問自答了:「因果最終是無法追究的,所以,沒有因果。」沒有人應和我,我的問話猶如對著井口,很快一一原封不動回到我身上。有面布幕,彩虹的世界展開,十指交疊成影,影交疊成形,你的瞳人也是口井,藍色漣漪如幻如夢。好深的井呀!每句呼喊每句叮嚀都彈回來。
 每句叮嚀都回來,但請在我叮嚀中加入幾句話,好比說「哥!不要悔恨,悔恨是罪」這一類的話語。你彷彿也說了,不知怎地,我隨即笑了。難不成人死了還會長大?但至少要加進你遠方的故事,而且,故事裡要有自己銀波翅膀的笑聲。
 你在世五年,我從來沒有跟你搬演過一齣戲,從來沒有跟你講過一回故事,也不記得你有講過什麼較長的話——你四歲那年,才開始學會講些簡單的話,通常是接在別人的話尾。你在世幾乎沒講過什麼話這件事,先是使我傷心,日後卻反倒安慰了我,你沒講什麼好比什麼都講了,那黑暗的沉默給了我無限的臆測、懷想,和溫暖。
 儘管日落後,繩結是你常通往的方向 (每造一個繩結,天空擊就擊響閃電一次) 幾條小徑截斷在濃霧,幾條不斷地延伸。有時我憐憫你路上可能遇上的險巇,有時羨慕你走往不斷地延伸的,永遠走不完的路。
 而你可走過了那面水鏡?再走入鏡面深處,每一步豁然剖開豎浪,浪花兇猛盯住你全身每一寸眼睛,呼嘯起自更深處的呼喚。
 五歲,一雙安靜、趨向悲哀的黑眼瞳,那眼瞳是流星,瞅了人世一眼就轉身離開。讀高中那幾年,周末我經常去你肉身永埋的地方看你。林子裡經常有不知名的鳥聲咕咕,靜靜締聽,那聲音沉靜如一首玄學詩,詩,最終果然是不需要意義的。
 真正的殘酷——不知那有沒意義,落在父親和阿娘身上,你在軍醫院闔眼後,父親和阿娘用三輪板車載你到附近公墓,那是一條無比漫長、幾乎永無盡頭的路途。父親憤怒、無聲息地踩著三輪車腳蹬,絕不吭聲,以表示對命運的抗議。阿娘忍住低低的啜泣,手不停撫摸著仰躺的你,你的身體隨車身顛簸,像是還有生前氣息地輕輕顫抖。車子終於來到公墓,那是你最後棲身的所在。
 往後我去到那哩,有時候突然迷霧四起,寂靜的迷霧,霧中彷佛有人在呼喚自己名字。天狼星嘷叫聲逼近,釘住你揚起的魂魄七寸。我在想,或許你已明白恨和愛,絞架和十字架,竟是同一物?落日藏燭火在影子的邊界,某個光和影的圓弧將你包圍,豐滿的圓形成,於是不焚燒的明亮,超越了意義,超越了透明的召喚,超越了比鳥的翠綠還綠進去的滴音……。
 我通常站在你身前俯望著,我突然羨慕起石人雕像,他們能以沉默交談。有時我也蹲下來跟你說幾句什麼,那些話語事後我都忘了,表示語言不過也是一種姿態,某些跟懺悔有關的,但大多還是無意義的時間、因果,還有某些神秘無言的,什麼姿態。風穿過木麻黃針葉,發出某種隱喻,模擬你短暫一生,穿過冰原的迷離、火海的遼敻,穿過電光石火的速度,聚集成一支飛箭。
 我的,我那有著一排玻璃牙齒的狼的弟弟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