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在剩餘的天空下─郭至卿的第一本詩集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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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明
 自古以來中國各類文學範疇中,一直以詩這一類最囂張,總會不時鬧出些新花樣讓人震驚,常會不甘蟄伏的提出一些新主張.要人跟隨,跳出窩臼。常常會有人拿清末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這樣的話奉為圭臬:「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只要是作為一個文學創作者,無論是初入行,或者是陷入既深且久,無不把這幾句話視為警鐘,隨時在要求自己不要衰敗,不要落於人後,作不到「語不驚人死不休」,也要作到是一個具有創意的詩人。這是我讀至卿這本厚厚的詩集一個總體概括的看法。她在這本詩集裡所作的各種努力,無不是有著求新求精的總體傾向。
 首先我從第一眼即看到的書名著手。記得早年我曾寫過一篇題為「詩題趣談」的文章達一萬五千字。我把我曾看過的詩的題目分為九類,奇奇怪怪不勝枚舉,各個詩人有各個詩人的怪癖,有個愛沙尼亞的女詩人把大疊詩稿給我看.前面既無詩題,中間也分不出那是另一首.我以為她漏打了,問她,她詫異地反問我「詩一定還要有題目嗎?如果有必要,詩的第一行就是題目了。」問題是,沒有題目,我怎知道那裡是你詩的第一行。後來多年後在台北國際詩歌節遇到一位也是來自愛沙尼亞年輕詩人才知那是他們的詩傳統,詩的第一行即是詩題。他們自己知道哪裡是一首詩的開始。洛夫的名詩集「石室的死亡」在初版出現時,曾經在扉頁上印有一行醒目的字「詩題是大衣左邊的一排鈕扣」。在序言裡他說:「詩成之後,苦於命題,這是過去沒有的現象,我一向覺得詩的題目猶如大衣左邊的一排多餘的鈕扣,對詩本身沒有必然的意義。」現在我看到至卿的詩集取名「剩餘的天空」,我也感到有點突兀,但是也見怪不怪了。就在今天的報紙的民意論壇上.有篇的論壇題目為「暫停轉動的世界」,不也是同樣為當今世態為疫症窒息,不得不停止一切有益或無益的活動而躲在「剩餘的天空下」苟活麼?
 至卿這本詩集分為八輯,每輯都有一個主題,以每輯的第一首詩的題目為該輯的題目,我們可能從這一首詩的內容看出那一整輯所要表現的內含或詩的屬性。而各輯所收的作品多少不易.第七輯只有四首,而第二輯卻有三十三首。總體而言她的詩多屬短製,或以短小的詩結合成組詩,最長的也不超過二十三行。我很後悔那次她辦俳句詩新書發表會,我曾對至卿說不要光寫俳句,各種形體的詩都要去嘗試寫,這樣才可考驗出自已對詩文學的潛在實力。現在看來,我真孤漏寡聞,其實她是東亞語文學系出身,從日本文學中學習到日文中的古典詩俳句,本乃她必修的功課。對詩的涉獵和學習早己超越我這老邁遲頓的視界;她對詩的認真和努力,早己有在各詩刊發表的作品作出證明。至卿對詩學的興趣更廣,更具野心。她的書的第八輯題名為「演出」,是對三首古詩及自己寫的三首俳句作出解構。這是一種更大膽冒險的書寫嘗試,就台灣詩界言,只有老一輩詩人洛夫曾經寫過一本「唐詩解構」。余光中十年前也曾對一首唐詩<哥舒歌>的五言詩,作過解構式的閱讀。至卿有此繼起的勇氣,是值得肯定的。她自稱她在五年前才開始學習寫詩。但因本業是國際貿易,與歐洲的時差達六小時,常常夜間還在工作,所以對詩的照顧就少了些。這次出書是對自己作一階段性的驗收。
 讀至卿的這麼多的詩以後,由於她的詩的語言靈動甚或乖張,就像魔法師的門徒一樣耍弄,非常討喜。我不由得想到詩這勞什子到底是什麼德性這麼迷人又沾人?現在從她詩中發現,其實是人的想像力和修辭學的巧妙結合,讓人看到意外不同的現象面和奇幻界,使人讀來感到有新鮮刺激的快感。現在就以幾首小詩來使我們的眼睛驚豔一下。
 首先看一首八行詩<不拿筆的畫家>:
 盡情畫吧!木棉花/天空是你的畫布/世界陰冷需要你的火紅/代替閉眼的太陽
 我是路邊小石頭/仰望你/仰望天/仰望曰子沒有表情的飄過
 看過這首詩,我會習慣性的在稿紙邊空白處寫下幾個字,這首我寫的是「多麼叛逆!」,因詩中具有不理性的直感刺激我。這是一首詠物詩,詠物詩的特別的地方就要有「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的互文性交織。其實都是作者自己對這世界的不滿,讓木棉花這一意象來代言的,但不是線性描述歌頌的老套。她敢於批判世界.數說太陽,這是不是有強烈的叛逆性?
 看來本性嫻靜成熟,不太說話的女詩人,其實她的詩中也會有幽默,搞笑和反諷的亮點。譬如這首只有五行的<牽牛花>:
 她,不喜歡/這粗俗的名字/拉
 著陽光拼命爬/以為登上跨過牆
 的那道彩虹/世界便會不一樣!
 再看這首三行的<蒙娜麗莎>:
 她把微笑掛在牆上/悲苦的人啊
 /帶走她的心情吧
 達文西的這幅油畫上那個女子的一臉微笑,永遠透著神秘難解的迷人。女詩人呼籲悲苦的人,將牆上掛著的微笑心情換上帶走。多麼可貴的善心呵!
 現在,正如女詩人在輯四的題目所言「世界翻到口罩這一頁」,全世界各地的人都必須帶上口罩,以防如中世紀在歐洲肆虐,造成幾乎半個歐洲的人口被黑死病吞食的悲劇再度重演。書中的第四輯即為呼籲大家齊心響應抵抗病毒蔓延的一輯,共有五首詩。此為醒目的第一首:
 <世界翻到口罩這一頁>
 終於
 世界大同了

 口罩排隊如行走的輓聯
 文字小心呼吸
 仿佛打個噴嚏就是
 畫上句號

 這一頁不同膚色的驚豔
 詩首尾都舉出公告:
 拯救臥病的土地
 拯救被囚禁的靈魂
 拯救無數躲躲藏藏的腳步

 終於
 世界有共同的敵人了
 如自休眠醒來的獸
 趕走杜鵑花
 悲愴春天成為今天的焦點
 隱身於空氣,屈服於砲彈
 怎麼翻下一頁呢?
 女詩人為抗病毒所寫的這首詩可說有震天價響的驚人功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揶揄,嘲諷這世界的無知和野心。人總以為自己可以勝天,無止境的破壞生態環境,造成毒害自己的大量污染。不如這樣說,這次病毒的禍害,事實上是大地和上蒼對地球人的一種嚴懲。女詩人說「世界有共同敵人了」,不如說這共同敵人就是我們自己。至於怎麼翻下一頁,更是考驗我們人的大哉問了。個人詩集中有這樣警示當前全人類共同困局的一輯.女詩人真是語重心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