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BBC 紀錄片《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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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鼎鈞
 英國資深媒體人邁克爾‧伍德(Michael Wood),為中國詩人杜甫製作了一部紀錄片,在BBC放映,把一個冷門題材炒熱了。他是怎麼辦到的?
 今天製作電視節目,即使是在BBC,也要考慮怎樣迎合大眾的趣味,有學問的人創了一個新詞,叫「媚俗」。歐美人士很關心一個人的童年,杜甫由姑母撫養長大,觀眾需要情節,於是伍德以聖經中的「替死」為原型加進來一個女巫。有一年瘟疫流行,女巫告訴姑母,兩個孩子只能保全一個,這個姑母了不起,犧牲了自己的孩子。
 另一個場景更明顯,杜甫寫詩,「頗學陰何苦用心」,「轉益多師是汝師」,經過一番努力學習,可是觀眾哪有這個耐心?於是伍德從聖經裡面拷貝了一個戲劇性場面,杜甫像被聖靈充滿那樣天降大任,「戲劇性」必定簡單,簡單才有娛樂效果,歐美的觀眾覺得親切,中國人好像也覺得這是詮釋「天才」?
 為了媚俗,伍德把李白拉進來客串表演,他說李白好鬥毆,殺過人。李白說過「托身白刃裡,殺人紅塵中」,「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好極了,趕快拼貼進來吧,不必考據了,絕無其事還要憑空編造呢,何況有現成的線索,這樣的李白比較「好看」。同樣的情況,杜甫說過他要「致君堯舜上」,哪裡辦得到?詠嘆「匡衡抗疏功名薄,」蛛絲馬跡。組織一下,順理成章,皇帝不聽他的建議,他很難過。這樣的杜甫也比較好看。
 早年到電視覓食,初學乍練,「外專」開示,電視裡面甚麼都可以有,唯獨不能有詩。引申他的話:你的攝影機怎麼對付「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怎麼對付「萬古雲霄一羽毛」?你可以表現「花近高樓」,那麼「傷客心」呢?想拍「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除非用特別技術出現諸葛亮的(或者杜甫自己的)冤魂。想拍「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除非給杜甫一個年輕美麗的妻子。不可不可,在這方面,伍德和BBC有他的底線。
 伍德還是請來一位有名的演員,用「莎士比亞腔」朗誦英譯的杜甫,一共十五首之多,很難得,算他有擔當。不管譯文如何,受眾感動了,節目成功了,算他看得準。不管文學家怎麼說,歷史家怎麼說,媒體人有他的跑道,他要他的錦標。「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這一刻,杜甫頗不寂寞。伍德也算為中國詩人做了一件事情,他到底是個英國人,事難全美,這樣就好。
 杜老一生在沉重的壓力下生活,他的詩高出生活,有完整的精神面貌,比較抽象,電視只能拍他的生活,因為電視需要具象。再說這個精神面貌是他全部作品的凝聚幻化,紀錄片不能負載。伍德的〈杜甫〉播映的時候,「新冠狀病毒」全球流行,各國停工停課,封省封城,人人軟禁在自己家中承受高壓,據說,紀錄片中的杜甫,還真的幫助了收視這個節目的人呢!這個「據說」,我們樂見樂聞。

 ▉程奇逢
 今年4月6日,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在英國廣播公司BBC播出後,在華人觀眾中引起巨大反響。製作人是英國資深媒體人邁克爾‧伍德(Michael Wood)。英國廣播電臺電視臺素有製作優秀紀錄片的傳統,1972年–1973年歷史學家湯恩比做的一組12集“歷史是什麼”的節目,堪稱經典。
 據稱,這是首次以紀錄片形式,將杜甫介紹至全球,拍這樣一部紀錄片,要對詩人的作品和成就以及對中國歷史有全面深刻的瞭解,但這些顯然都在伍德的知識範圍之外,他追求的是娛樂性的目的。
 影片開始介紹杜甫的一個“重頭戲”是說,杜甫從小喪母,由姑姑收養,與姑姑的兒子睡同床,一天一個女巫路過她家,預言這兩個孩子只有一個能活,是睡屋子東南角的那個,姑姑將自己的兒子搬走,把杜甫搬到東南角,結果姑姑兒子死了,杜甫活下來,接著是影片中一個孩子(杜甫)高昂著頭,沐浴在陽光下,也就是沐浴在神的光中,影片說:在幼兒時,杜甫已經感覺到自己身上的“天命”。在中國詩歌史中談杜甫離不開李白,紀錄片中是這樣介紹李白的:“經常醉酒,鬥性十足,是青樓常客,他在鬥毆中殺過人”。這與中國人對自己所崇拜的古代大詩人的形象完全不能契合。
 想起義大利導演貝托魯奇拍的《末代皇帝》中,多次出現溥儀宮中跟小動物玩耍的鏡頭,在朝上大臣啟奏國家大事時,小皇帝還從口袋掏出一隻小老鼠來玩。如果說藝術電影還可以有虛構的自由,那麼紀錄片是不可以像伍德那樣為了迎合西方觀眾的習慣,而肆意杜撰的。
 如果伍德對表現杜甫這樣一位大詩人力所不逮,他可以與中國研究杜甫的專家合作。影片中出鏡的兩位青年大學老師的敘述了無新意,實際上,“杜詩研究”是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顯學,大家甚多。葉嘉瑩教授的《杜甫秋興八首集說》對杜詩做了精微深刻的分析,立意之高與入論之細,都令人印象深刻。顯然,伍德對這些都不瞭解。
 紀錄片中引用杜詩15首,大都不是杜甫的代表作,而是他自述身世的雜詩,英文的翻譯也不怎麼好。
 影片中講杜甫一生不得志的原因是他參加的那次科舉涉及一場“風波”,導致他落第,這在中國歷史上並沒有確鑿的證據。影片說“杜甫通過一個朋友把他的詩送給皇帝,皇帝讀過後召見了他,最終他在朝廷中得到了官位”,於是紀錄片上就出現大殿上皇帝面見大臣的場面,還說杜甫未能讓皇帝採用他的大略,很令他失望。房玄齡、李靖失望也就罷了,哪輪得到杜甫?伍德不知杜甫的官位有多小,才會有這樣怪誕的想法。這樣讓人啼笑皆非的例子比比皆是,不一一列舉了。
 英國觀眾除非先入為主全盤地接受伍德的“杜甫是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否則從紀錄片中很難看出他這樣說的原因。伍德在影片中自己說:“在西方文化中,沒有可以與杜甫相比的人物”,不知伍德這樣說的根據是什麼?
 看完這部記錄片,不禁感慨,中國人與西方人要真正互相認識對方文化是如此艱難,尤其是製作人還需要在學術性、娛樂性、西方文化、東方傳統這幾者間互相博弈,做出選擇的時候。

編按:此為王鼎鈞先生與友程奇逢先生構想,針對同一題目,各自書寫一篇千字文,並陳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