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女孩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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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伊莉莎白.吉兒伯特(Elizabeth Gilbert) 譯者:楊沐希
 時值一九四○年夏天,我十九歲,涉世未深,父母送我去和佩佩姑姑一起住,她是紐約一間劇團的老闆。
 瓦薩學院前陣子才把我退學,因為我都沒去上課,導致大一每一場考試成績都慘不忍睹。我沒有我的成績看起來那麼蠢,但顯然不讀書,課業是不會有起色的。現在回想起來,我也說不清楚該去上課的時候我都在幹嘛,但我很了解我自己,我想我應該滿腦子都在想該怎麼打扮吧。(我只記得那年我在嘗試「反向髮捲」,這是一種髮型技巧,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很有挑戰性,也很不像瓦薩學生會做的事。)
 雖然瓦薩有很多地方,但我一直沒有找到我的歸屬。學校裡有各種不同的女孩與團體,但她們都沒有引起我的好奇,我也不覺得自己的任何特質能反映在這些地方。那年瓦薩有一群政治革命分子,穿著黑長褲,討論她們對國際間互相煽風點火的看法,我對此興趣缺缺。(到現在也是,不過我注意到她們的黑長褲,挺時髦的,真妙,但口袋一裝東西就毀了。)瓦薩裡還有不少女孩是大膽的學術探險家,注定要成為醫生或律師,那時女人還沒開始擔任這些工作呢。我該對她們感興趣,但我沒有。(一個原因是我沒辦法分辨她們誰是誰。她們都穿同樣看不出身形的羊毛裙,像是用舊毛衣改造成的,這畫面實在讓我提不起勁。)瓦薩並不是完全沒有光鮮亮麗的族群。有些多愁善感、眼神天真無邪的中世紀愛好者長得挺漂亮的,還有幾個留著一頭自視甚高長髮的文藝女孩,以及側面看起來像義大利靈緹犬的上流名媛,但我沒有跟她們做朋友。也許是因為我覺得在這間學校裡,每個人都比我聰明。(這不是年輕人的胡思亂想,我到現在還是覺得那裡的人都比我聰明。)
 說真的,除了實踐沒人費心跟我解釋的天命外,我實在不懂我在這裡幹嘛。從我很小的時候,大人就說我會來唸瓦薩學院,但沒有人解釋過原因。這一切是為什麼?我到底該從這裡得到什麼?我為何要住在這狹小擁擠的宿舍,室友還是未來會成為嚴肅社會改革派的人?
 反正呢,我那時已經覺得學夠了。我在紐約州特洛伊的艾瑪.薇勒女子學校已經讀了好幾年的書,老師清一色都是七姊妹學院畢業生,難道這樣還不夠嗎?我從十二歲就開始唸寄宿學校,也許我覺得我已經服刑期滿。一個人要讀多少書,才能證明自己會讀書?我是這樣想的啦,我已經知道法蘭克王國的查理曼是誰,所以別再來煩我了。
 而且,我在瓦薩注定完蛋的大一生活開始不久後,就在波啟浦夕這邊發現了一間酒吧,該處提供深夜廉價啤酒與現場表演的爵士音樂。我找到方法可以溜出校園,光顧這間酒吧(我熟練的逃脫計畫包含沒上鎖的廁所窗戶,以及事先藏好的腳踏車,相信我,我是舍監的剋星),因此我實在沒辦法一早就吸收什麼拉丁文的變位,因為我通常都處於宿醉狀態。
 還有別的障礙。
 好比說,我還有一堆菸要抽。
 簡而言之,我忙得很。
 最終,在瓦薩學院三百六十二名聰慧用功的年輕女性裡,我的成績排行第三百六十一名,這個事實讓父親非常驚恐,他說:「老天啊,最後一名幹什麼去了?」(後來才曉得,她得了小兒麻痺,可憐的傢伙。)所以瓦薩請我回家(這很合理),順帶客氣地要我不用回學校了。母親不曉得該拿我怎麼辦才好。就算是狀況最好的時候,我們的關係也不是太親密。她很會騎馬,但我不是馬,也對馬不感興趣,所以我們基本上沒有什麼可以聊天的話題。我現在又讓她顏面盡失,她看到我就受不了。母親跟我是天差地遠,她在瓦薩學院表現得非常好,感謝喔,媽。(一九一五年入學,主修歷史與法文。)她所有的豐功偉業(以及每年可觀的捐款)都穩固了我在那神聖殿堂裡的一席之地,結果呢?瞧瞧我。她只要在我們家走廊遇到我,就會跟職業外交官一樣向我點點頭–不失禮貌,但相當冰冷。
 父親也不曉得該拿我怎麼辦,雖然他忙著經營赤鐵礦礦場,其實不太在乎他這麻煩的女兒。我讓他失望了,是沒錯啦,但他有更憂心的事。他是實業家,更是孤立主義者,歐洲戰爭的升溫讓他擔心起生意的未來。所以我猜他的注意力都在工作上。
 至於我哥華特,他在普林斯頓大學搞得有聲有色,除了不贊同我這不負責任的行為,基本上不太在乎我。華特這輩子沒有做過任何不負責任的事。他在寄宿學校受人敬重,連他的同學都叫他「大使先生」,這可不是我掰的。他研讀的是工程學,因為他想幫世人建造基礎建設。(讓我罪加一等吧,相較之下,我甚至連「基礎建設」這四個字代表什麼意義都不懂。)雖然我跟華特年齡相仿,只差兩歲,但我們從小就沒有玩在一起。哥哥在九歲的時候就放下了幼稚的一切,而我也名列其中。我已經不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我清楚得很。
 我的朋友也都繼續著他們的人生。他們去唸大學、工作、結婚、變成大人,這些事我一點興趣都沒有,也完全不能理解。所以沒有人在乎我,也沒有人能夠娛樂我。我無聊死了。我的無聊跟餓到胃痛一樣。六月的頭兩個禮拜,我每天對著車庫牆壁打網球,同時用口哨反覆地吹〈棕色小壺〉,直到父母最後受不了我,把我打包送去找我在紐約的姑姑,說實在的,這不是他們的問題。
當然,他們也許擔心紐約會把我變成共產主義者或毒蟲,但什麼都強過聽你女兒用網球打牆壁直到天荒地老吧。
 所以,安潔拉,我就是這樣來到紐約的,這就是一切的起點。
 (本文為馬可孛羅文化六月即將出版《女孩之城》精采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