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詩寫平常經驗,卻顯處處新招─讀張堃新詩集(選)《非浪漫的暗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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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明
 寫詩寫成現在這樣的老以後,總有人不解地問:「你們怎麼這樣有學問,一直有靈感,有材料寫出這麼多不同的詩?」我聽了之後只能苦笑地回答,要是寫詩的真有那麼大學問,早就去教書去了!當老師有固定豐厚的薪資,還有寒暑假,那裡像我們寫詩的這樣,嘔心瀝血寫出一首詩,找地方發表已經被視為票房毒藥,漫說什麼稿酬薪資。你問我們為什麼有那麼多材料靈感入詩,而且都不重複,總以新的面目出現?我只好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句俗話可以回答你的問題。還有.我們新詩的老前輩胡適之先生早年寫過一首<夢與詩>,一開始即說:「都是平常經驗/都是平常影像」,最後他又在<自跋>中解釋:「這是我的詩的經驗(poetic empiricisms),簡單一句話,做夢尚要經驗做底子,何況做詩?」故而他在這首詩的最後兩句是「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因為這兩者都是個人私秘經驗。只有個人私秘穫得的經驗才新鮮,才令人想去一探究竟,詩之好就是這樣四處搜尋發現來的,不是乾渴在書本上的那些文字,也就是並非滿腹詩書的學問。

 和我一樣同屬軍事院校出身的背景,學得通信電子技術卻與文科毫無關連的張堃,都在退役前後投入了新詩寫作的行列,起初他和沙穗,連水淼、鄧育昆等辦過《暴風雨詩刊》,後進入《創世紀詩刊》為同仁,至今詩的經歷,幾乎已達半世紀之久了。但因他中年舉家移民美國,在台灣詩壇只能像候鳥一樣偶爾短暫回來一棲,聲名不夠響亮,也就不足為奇了。但是他的詩和用來充作詩的材料,也就特別與守在這個島上的詩人不太一樣,因為他有遊歷四方,眼觀萬象所獲得的豐富詩材,和不同的感觸。因之讀他的詩就有不同的況味。
 他最近整理近年來在各媒體發表的詩作103首,準備出版一本取名為《非浪漫的暗戀》 的詩集(選),以作為對自己和對台灣詩文學追求的一個旅程交代。然後為未來繼續的詩文學前程另譜新章。認真的詩人對詩的追求總是這樣步步為營,永不倦怠的。
 這本收入103首詩的詩集(選)共分為九卷,每卷選其中一首詩作為卷名。書名《非浪漫的暗戀》即為其第八卷中的一首詩。我對詩集的取名從來即很有一觀究竟的興趣,認為一定有些故事做其定名的背景,曾經寫過一篇「詩題趣談」的長文,為我所發現的九種不同命名的詩集作過解說。但我對這個「非浪漫的暗戀」的取名卻總無法為它歸納入我那九種命名的任何一類.這個書名是以兩個否定詞(double negative)「非浪漫」和「暗戀」組成,否定加否定應該是肯定語氣的加強,即「公開且浪漫之戀」的另一新解吧?
 這首詩很長近四十行,裡面有對一個老邁,灰髮,聲音顫抖,呼吸混濁且有氣喘的弱勢者的詳盡描寫。詩人張堃感覺到他(她)有三十年代的溫柔,以及阿玆海默說不清的孤寂。從這些描繪出來的形象看來,詩人是在作超現實的真話反說,實際他是暗中在浪漫地真實地喜愛著這麼一個人,他不願用憐憫同情這類便宜的字眼,來表示對這麼一個一切無助的人的關懷。這是詩人獨家寫詩的放縱手法。他在大膽嘗試希尼(註)所說的「詩的出現是充滿了各種可能的」,誠哉斯言。
 詩選集的第一卷「青花瓷」中第一首詩名為<缺席者>:

 不在場
 那人成了唯一的話題

 他曾坐過的椅子
 現在.被
 另一個演說的人
 正揮動誇張的手勢
 佔領著

 這首短詩不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缺席批判」的速寫和其後的結局?不過簡短得既精鍊又犀利。詩集那麼厚,一打開即說有ABSENT者,不免感到有點突兀,而我倒覺得這個開場白來得恰到好處,等於為這本書作一極簡的概括。他這整本詩集(選)都在訴說、追憶、緬懷,憑弔過去的人和事或某一地方,而那些當年在場的一切,事實上都已不在場,缺席了,包括那個張牙舞爪的演說家。現在在場說話的是誰,反而不就是下一首詩的那個住在「一隻細頸窄口瓷瓶裡」的那株「孤獨太久」的萬年青嗎?
 <萬年青>:

 不想住在
 一隻細頸窄口的瓷瓶裡
 因為
 孤獨了太久了
 也不想站在
 客廳的角落
 因為
 不想把我的寂寞
 當成你室內佈置的
 擺設

 這首短詩也短得像刃首,不想被寂寞地當成擺設的苦悶溢於言表。這不就是這株和你一樣孤獨的萬年青在代你說話嗎?到了再下一首詩<風箏>才說「我現在才明白/原來斷了線的音信/叫做遺忘」。這整一卷詩.看似分成十一首,其實首與首之間「句斷意不斷」, 仍可找出相互間的關聯。看似仍有不在場者,依稀誰都沒有ABSENT。不過都是在真實地理解生活.感受生活和想像生活,冀圖再造生活, 這一人間俗套中打轉麼?
註:希尼(SEAMUS JUSTIN HEANEY) 1939-2013 愛爾蘭詩人,1995年獲諾貝爾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