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甜廢墟〉甜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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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曉頤
 在我心目中,最具藝術性與內涵的文字始終是中文,其中,會意字是最美的一種。屬於形聲但與會意字相仿「詩」字,「言寺之為詩」,言在廟宇中,連形聲字都有了儀式性與莊嚴性。就連司空圖《詩品》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境,無有之字迴腸盪氣,感覺也非中文不可,是中文的質地氣韻能臻於無痕,神性之鳥般靈明。
 唯獨,正因美得莊重,一筆一劃都考究,似乎少了點俏皮。讓從小一派正經習字的我們,看看愛爾蘭詩人葆拉.彌罕是如何習字的:在一篇散文中,她把教她習字的爺爺稱為「爺爺熊」,自己則是小熊;爺爺熊常給她鉛筆與一頁報紙,讓她把報紙上所有O字的中空部分塗黑,而她發現,兩只塗黑的實心O字並排,宛如一對凝視的黑瞳,既詩意又童趣。葆拉迷上這個遊戲,漸漸把其他中空字母如B、D、P、Q等字母也一一塗黑,「如此我學會了認字」。
 正是在如此俏皮有趣的習字過程下長大的她,曾寫過關於詩藝的九組冥想,說是「關於我圓帽中任性卻又意圖清晰的,蜜蜂的飛行」,釋義說:「詞源是詞語的幽靈生命,每個詞都帶著它幽祕的歷史,如果我們能追溯得夠久遠,就能聽到一百萬年前得蜜蜂在琥珀裡振翅的聲響。」據悉,葆拉.彌罕演講的聲音和神帽宛如在唱頌,中國詩人、翻譯家包慧怡在聆聽後,寫下聽她演講的感官之旅:
 「低沉而向內坍塌的嗓音裡飛舞著玫瑰、如尼字符、迷途的星星。毫無防備地,我的眼中被灑進了精靈花粉,當我陡然振作,發現這終究是一個凡人在讀一篇散文——散文!多麼親和,多易於掌控。我確信自己能自如地從中抽捻出邏輯之絲,確定所處的經緯。可我已經迷失太深,代達羅斯用鮮亮的蜂蜜建造他的純金迷宮,彌罕也用語詞的芬芳——或者莫如說是詞源的芬芳——引誘了我。」
 語詞的芬芳。詞源的芬芳。詞藻是有香氣的,這完全可以想像與神往,然而或許除此以外,詞藻或字母,或許還是有顏色的。
 小說家納博科夫具備一種有色聽覺的天賦,描述說,顏色的感覺似乎產生於他一面想像某一字母的外型時,一面以口發出他的聲音時——字母在流動時產生了詩性的顏色。他舉例,例如a若以英文發音,會讓他想起風化的木頭顏色,若以法文發音,顏色則似拋光的烏木;當on以法文發音時,色澤則是倒滿烈酒的小酒杯那具張力的液面。
 除了香氣、顏色,詞語還有舞蹈性。納博科夫的《韻律筆記》,談英語詩的韻律,亦極其詩意,例如他說「飄飛」,是抑揚格,屬無重音的雙音節舞步;「傾斜」,則是有錯位重音的雙音節舞步。啊,難怪〈詩品序〉如此定義詩的由來:「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詩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古今中外,詩魂總有相通,嫣然搖曳,冷香飛向詩句。
 英語中,「雲母」一詞,來源於拉丁語中的「光亮」。如果把十一月聯想成雲母屏風,牽著影子,穿越拋磨過的細緻紋理走出去,用拉丁語說:「光——」或許指間將霧般流溢舊日靈魂的香氣,像超現實主義式半自動書寫的探光儀,映出衣領摺痕間的金殼核碎屑,滿室簌簌金急雨。
 或許也就甚麼都不做,我們擁有好多甜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