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那一年 我在瀨戶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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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顏色是大海的顏色,然後發現,回憶也是在顏色裡的。
藍調 蔡莉莉油畫 46×38公分 2017
 ■蔡莉莉
 夏日的陽光依然燦亮,捷運依然在城裡快速穿梭,不同的是,乘客的臉上多了口罩。背書包的少年不復往日的喳呼,上班族比從前更黯淡,車廂陷入比以往更深的沈默。密閉的車內,瀰散著一種無奈的氣息,偶聞咳嗽聲,擠挨的人群便出現細微的挪移,像水面漾起隱約的漣漪。
 疫情自有其遙遠,遙遠也有其邊界。靜待世界地圖重新打開之時,專心做一件事,或許是一帖安神良方。搬出中斷許久的一百號畫布,期盼所有咬囓性的小煩惱皆可悉數被整除。偌大的畫面,僅見三朵繡球花停格在去年夏天綻放的姿態。望著畫布大片的空白,想起辛波絲卡的詩句:「只要這樣就足夠,如果作者在視線放上一座暫時的山,和稍縱即逝的山谷」,眼前浮現瀨戶內海小島上依著山勢層層疊加的小屋,記憶瞬間回到去年夏天的「瀨戶內國際藝術祭」。在被疫情圈住,不宜遠走天涯的此刻,特別令人懷念。

犬島
 清晨的高松港,微雨,高速船安穩地航行在瀨戶內海。踏上有石島之稱的犬島,昔日的犬島煉銅所臨海而立,放眼海天,無風無浪亦無人。走進煉銅所遺址,燻黑的花崗石依稀嗅得昔日高温燒灼的氣味,藝術家以鏡面反射曲曲折折的坑道,每次回望皆照見同一團烈紅火焰,宛如迷宮幻境。
 坑道盡頭,陽光從天窗大把撒下,三島由紀夫故居裡的大大小小木窗飄浮空中,好似懸了一生的心願。走出室外,玻璃小屋掛滿以三島由紀夫的經典文句串成的銅字風鈴,彷彿面對豐饒大海,真心的告白三島由紀夫以生命燃燒的文學魂。

豐島
 雨天至豐島,無法騎單車移動,只好改搭接駁巴士。車窗外,綿延不盡的梯田好似濃綠的色票在眼前展開,無法想像昔日整座島曾是非法垃圾的傾倒場。
 遠看豐島美術館,就像一座巨大的白色防空洞,空曠的室內只展出一件作品。地面隨處冒出的水滴,碰撞聚合,無聲無痕,彷彿一則偶然的隱喻。在這座禁絕相機手機人聲腳步聲的碟形中空建築,只容鳥聲風聲廻盪,置身其中,或坐或躺或臥,讓人相信頓悟開悟皆為可能。

女木島
 翌日,天晴。渡輪一靠女木島,堤上隨風擺動的三百隻海鷗,撲面而來,引人走至沙灘上豎著桅杆船帆的平台鋼琴裝置藝術。穿過松林,來到因人口老化而廢校的女木島小學。望著木造廊道兩側明豔奇幻的裝置藝術,不覺落入時光的縫隙,耳畔彷彿傳來童稚的笑聲。

 女木島因桃太郎打鬼至此地,而有鬼島之稱。在古老的日式建築用餐,正午陽光斜斜照射木格門窗,滿窗綠意烘染的院子,瀰散著森林的氣息。和室內的座席,一派靜氣,在地食材佐以日式美學擺盤,令人想起普魯斯特形容的「大街小巷和花園都從我的茶杯中脫穎而出」。
 行經女木活動中心,正好遇上每月一次的「笑顏鬼市集」,幾位白髮奶奶佇杖而坐,一面聊天,一面販售自己織的鞋、自己熬的果醬和自己種的菜。巷弄裡,推著買菜車當助行器的老婆婆,佝僂著腰,擦身而過。人口老化是不可逆的,然則藝術可以活化無用荒島,讓島上的老人重拾笑容,讓年輕人預知生命盡頭的寂寞。

男木島
 男木島暱稱貓島,為數可觀的貓族時而埋伏屋簷轉角,時兒躺躺馬路中央,貓的存在好似隱含著某種哲學議題,又彷彿只是宣告著:貓在,島在。
 男木島的地貌與平坦的女木島截然不同,日式雙層老屋依山而建,門口擺著一盆盆小花小草,轉彎便有大海相迎,就像不期而遇的久別重逢。一階一階向上爬升,想起日劇《來住京都才知道》(ちょこつと京都に住んでみた)的畫面,女主角木村文乃一面推著腳踏車上坡,一面喘著氣喃喃自語:「人生有三道:升道、降道和沒想到?」(「人生には3つの坂がある上り坂下り坂まさか」)。推開每一戶人家的大門,各類型裝置藝術駐留,讓人訝異尋常老屋也有無限的可能。

 想起那一年的瀨戶內海,彷彿,又穿行過小島,又聽見了潮聲,似乎讀懂了什麼生命的訊息。我可能暫時飛不了遠方,圓不了夢,但是,十分幸福的,我所想望的一片海,一座山,一朵雲,盡在於此。遂明白,人生最真實的擁有,永遠只是當下的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