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湯長華
飛機上下飄了兩下，翻滾的胃頓時湧到喉嚨，眼眶含淚用顫抖的手把頭頂冷氣轉大，鼻子不自覺向大量噴出的低溫空氣湊近，好像這樣可以把胃降回原位。窗外，刺眼陽光下湛藍海水小心翼翼捧著一個發亮的小島。
上回到澎湖尚未成年，在夜間航行的船艙裡把毯子展開準備蓋在身上時，一股黴臭撲鼻，馬上丟開不蓋了，上岸後還腳步輕浮好一會，而到底玩了些什麼，去了哪裡，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只記得出門前媽媽叮嚀一定要戴帽子，說那裏連一棵能遮蔭的樹都沒有；也不要穿涼鞋，鞋面的鏤空花紋會結結實實曬在腳背上。
走下飛機，深深呼出一口氣，見太陽毒辣，趕緊跟上同行朋友的腳步，坐上她表妹載魚貨的深藍小貨車。離開機場時，眼角掃到路邊三棵可愛的南洋杉。
小學的校棟之間種有整排的南洋杉，穿過它們就可以到樓梯間，跟小賣櫃台後的修女買麵包跟牛奶；放學路隊也在南洋杉旁集合，甚至學校附近人家的院子裡，也有一棵南洋杉。小學畢業這麼多年，那棵樹也長好幾層樓高，每個颱風後我總刻意經過，看看它是否安好。
我移到駕駛跟副駕之間，在密閉車廂裡，視線正對大馬路，兩旁綿延不絕高大的南洋杉往後飛奔，沒有盡頭，經過稍微偏僻一點的地方，還伴有大片的草原，慵懶吃草的牛點綴其中。
像雞毛撣子串在一起的南洋杉實在太好看了，是熱帶人的聖誕樹。
沒想到原來澎湖是聖誕島！
其實這次到澎湖，完全是為了幾個小時的工作，隔天一早就回台南。
收工後，朋友帶我經過她高中放學後總會來上一碗的肉羹店，也不知道走什麼好運氣，我們躲過了觀光客人潮。我吃了一口，驚訝地抬起頭：「肉羹竟然不甜？」(也沒有香菜)
心頭浮出莫名出國感。
然後我們到海邊坐了半個鐘，離開時滑了一個大象溜滑梯，好陡，整個人飛出去落地，都尖叫了。
澎湖的沙是白的，好乾淨，細沙裡有珊瑚礁碎跟貝殼，幾乎沒有垃圾，我看了很羨慕，想起自家附近夾雜著白色保麗龍屑屑還有遊客留下的白色衛生紙的沙灘。
夜晚，加入朋友的家族聚餐。
大海是澎湖人的冰箱，每道海鮮上桌，都逃不過他們嚴厲挑剔的舌頭。
店家送上一盤紅色煎得金黃的小魚，一口咬下我眼睛都亮了起來。
朋友說這叫紅新娘，每次回家都想吃，由於海洋資源明顯耗竭，在台灣已不容易找到這款海鮮。朋友的媽媽、舅舅舅媽看我吃得很開心，開始跟我聊天，但我愣住了。
他們說的台語飄來飄去，我望著他們，嘗試用理解的眼神表達我正在「傾聽」，但其實越聽越心虛，眼神大概也越顯驚慌，嘴裡什麼話也吐不出來，深怕被長輩以為沒禮貌。
因為來來去去我大概只聽懂一個字，「汝」。
果真是到了澎湖國。
回民宿的途中，在一個黑漆漆的地方停下，我們下車，沒有交談。
遠遠有幾盞頭燈的亮光，有時閃，有時滅，空氣中不時傳來奇妙的聲響。該怎麼形容？有點像很安靜的時候，聽到一萬個肥皂泡泡在空中一個接一個破掉。
朋友輕輕地說，那是潮間帶生物活動的聲音；遠處一明一滅的頭燈，是在地人在撿珠螺。
「我們中午用大頭針挑出來的那種。」又聽了一萬個肥皂泡泡破掉之後，她才對搞不清楚東西南北的我說：「這裡就是摩西分海呀。」
睡前到附近7-11買水，晚上十點半的澎湖像極台南的半夜兩點。
民宿很可愛，不太是觀光客會挑選的漂亮民宿，朋友說澎湖人的台灣親戚朋友來訪，地方不夠住的時候，他們就去租這種「家裡改的住宿」。
打開玻璃落地門是客廳，牆上有「惠我良多」匾額、巨幅帆船油畫，還有幾張家族合照。另一面牆是家庭式佛堂，念佛機小小聲不斷重複阿彌陀佛。
回到開了二十六度冷氣的房間，拉開一點點窗簾，外頭是爬藤花架，石桌椅。
已經出國了但晚上住鄉下親戚家，這真是個微妙的組合。
隔天去機場前，我們吃早餐，我問朋友，早晨七點，外面不知是哪的放送頭在廣播，我聽不懂，是要演習嗎？是大會報告什麼事項嗎？ 我們漁光島偶爾里長也會廣播，雖然我從沒留心聽，但也沒有這麼早廣播過。
她大笑，說那是有新鮮漁獲大特賣。
類似去廟口或是村子口就可以買，趁便宜買一點買一點囤在冷凍庫裡。
「囤到一個程度就可以寄給嫁到台灣的女兒。」她說。
「我媽說要給妳伴手禮。」她又說。
離開時，朋友的媽媽交給我一小盒沈甸甸凍冰冰的寶，我知道裡面一定是好吃的海鮮，朋友在旁邊一直唸：「我們沒有要掛行李，妳不要給太多，會提不動。」
伯母像是不甘心轉頭又交給我一小袋水煮花生，讓我在路上吃。突然醒起朋友提過，她家種有火龍果蕃薯落花生。這才注意到旁邊咾咕石砌的矮牆，上頭竄出滿滿肥壯的火龍果莖。
「啊！這是妳家菜園？」
太可惜了，我要回台灣國了，沒有時間好好欣賞咾咕石菜園。
冬天吧，冬天再來另一個樣貌的澎湖國，雖然她警告我東北季風時就算坐飛機也很容易吐。
「但只要吐二十分鐘就到了。」
是啊，下次要在灰冷的天空下，拜訪澎湖的聖誕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