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我的青春就是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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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銘磻
渾身芒刺的後青春

 青春究竟有多麼迷人?青春為什麼要出走?誰知道這個玄奧真相?為了生存死滅,有些常理不清楚還是比較好。
 就算假裝沒看見,不想見到的東西也不會消失;會消失的青春,好比從湖面升起的七彩水泡,可能在空氣中破裂,水泡的氣體融合大氣,伴隨褪去的色澤消失無影,這時,便是告別時刻。
 實在無能為力挽留悄然溜走的青春,索性把易於被成長更換、外流的春光,製成標本,如同把楓葉夾進書頁,讓無論是誰,一生都擁有一回的耀眼青春,典藏起來,含笑優游天地。
 青春時期,人要耗掉許多時間體驗形形色色的塵世,以澄清這些生活經驗在腦海產生的美麗印記,是否屬實,從而對什麼是秀色青春?什麼是頹唐青春?有所理解。
 拿青春經驗回味人生,會不會過於虛幻?
 承受已故作家羅蘭讚許「頭角崢嶸陳銘磻」的年輕時代,我的後青春同樣經歷芒刺、針氈的叛逆,刺痛父母心、凌虐自己;後來驚覺,就算渾身芒刺,只要竭力用心,仙人掌也會有長出美麗花蕊的一天。
 遍身芒刺的歲月,我的惱人青春無所依歸,只想在心田種植一株櫻花樹,等待老去某天,幻想獨坐樹下玩賞明媚的紅花、白花,然後一樣青春粲然,一樣落地沉寂。
 直到後來,假借迷戀之名,遊走日本,就為貪戀櫻花勝景。天知道,這是對即將凋殘的後青春的依存妄想。
 好比內衣可以包裝、修飾身形,卻無法改觀形體丕變的事實;過了青春無少年,人生好光景不會時常出現,以後想起,大概會因青春過於貧乏而悲泣!
 不要在乎已成事實的過失;不要埋怨日子過得慘澹,不要擔心衝動會不會使人羞愧。無論如何,人都需要確保青春消逝,同樣可以邁出不急躁的步伐,重新燃起再來的勇氣,泰然自若過生活。
 英國前首相邱吉爾說:「勇氣就是不斷失敗,也依然不改熱情。」熱情,是青春最可貴的動能。

一杯咖啡在我的袖子裡

 多少年了,我是怎麼割捨茶飲,開始每天清晨手沖咖啡,陪伴寫作、胡言亂語。味覺和美學是多麼主觀的觸動,為了茶或咖啡香不香而爭辯,為了妝扮美不美而譁鬧,切實不必要。美,沒那麼容易被征服,美很抽象、頑固,以感受、視野、內涵、真情容或察覺,絕不可用「見仁見智」一言以蔽之。說過:「如果我不在家,就是在咖啡館;如果不在咖啡館,就是在往咖啡館的路上。」十九世紀奧地利詩人彼得‧艾騰貝格,是個把咖啡館當成家看待的詩人;這間咖啡館,坐落維也納著名的中央咖啡館。
 艾騰貝格每日清晨,都會在固定時間前往咖啡館,看報、喝咖啡、跟文人聊天、創作、打盹,耗盡一整天時光,人稱「Cafe Writer」,據說他氣絕身亡時,就是趴臥在這間咖啡館的桌上。
 如今,他的人像和常坐的桌椅,依舊放置咖啡館門口,守護他的最愛。
 咖啡館裡,無關人生歸屬的他,隱約流露沉靜靈魂的孤寂之美。
 愛美是天性,人的一生總有被美奪去魂魄的多樣感動,巧遇心儀的美女、俊男,還有飄香咖啡。美的人事物好似花朵,純粹欣賞,若用情慾想望便成荊棘;喜愛美好,要如住宿旅店所見好看家具,享用、讚賞它,必須離去時,無復遺憾,不得恣意帶走。
 被寫作和喝咖啡逼迫到差可窒息的生動,是我渴望的雅美。
 觀察事物變化僅流於表面,無法達到深度,喝咖啡享受氣味、感受氣氛,即便如此,假使寫作心思沒能和氣味緊密融合,徒讓紛紜雜念把幽雅之美劫掠,是可惜了。
 歎賞好樣的人、風景、香醇的咖啡,是我的貪戀,真的不需要理由,不必找藉口否定那顆心,能誠摯喜歡,都是美的哲學!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美學態度,我的美學是喝咖啡觸動靈思、大白天說夢話。川端康成說:「風雅,就是發現存在的美,感覺已經發現的美。」美的存在,使人風雅,就是邂逅吧!

活著,不是為了取悅別人

 每個人的內心多少隱藏一些不堪顧盼的往事,是無知、幼稚、衝動,還是貪婪、跋扈、罪孽造成?過去如同吸墨紙,汲取人生舞台形色表現。無論怎樣的瑕瑜款式,過去會永遠留在記憶;值得玩味的是,我們要如何裁汰無需在意的那部分。
 日本首位榮膺諾貝爾文學獎的川端康成,生性沉默寡言,就算朋友專程到家作客,都能維持兩小時不吭聲、不搭腔,只顧著照料自己的事務;一旦對方覺到尷尬,坐立不安,準備道別,他才不慌不忙的說:「再多待一會兒嘛!」
 有時候,正因為是一家人、交情深厚無話不談的朋友,某些心裡的話反而更加難以出口入耳。
 他就是這樣一個不善以語言表達意見、傳遞情感的人。有一回,家計短缺需應急,想要跟《文藝春秋》創辦人菊池寬借錢,始終執守沉默,在菊池寬面前用「貓頭鷹般的眼睛」直直盯著對方一小時,最終成功借到錢。
 川端生性孤僻卻深諳人性,明白人不應為取悅別人而活,所以不去在意是否會遭致嫌棄。
 被人嫌棄,難免沮喪,但嫌棄自己才是愚蠢,即使如我這般生活在十分在意會不會遭人嫌惡的弱者,注定很難被理解!
 人該學習唾棄偏執,而不是遺忘;遺忘經不起歲月試煉,猶如舊疾,會一再復發、走樣。
 拋棄偏執,奢求不易,人的內心易於被怯懦占據,如果害怕,就該堅毅起來跟軟弱決鬥,唯有歷經遍體鱗傷的人,才能體會壯大自己的必要。
 年輕賺錢為取悅父母,婚後養家為取悅妻小,何時討好自己,為自己而活?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也會有跟人借錢的窘境,要成為遇到什麼困難都不會膽怯的人,最好厚臉皮真實面對,也就是,要成為這樣的人,就跟宿命低頭。
 川端跟菊池寬借錢到底屬於良緣或孽緣?緣是人一生最為虛幻的宿命,如果有來不及相遇的,就讓它過去,消失了也沒關係,先滋長開口表達的勇氣最重要。

起風時,就飛吧!

 常人總認為所有好壞事情的發生都是理當如此,以為想去就能去到地表某一端,以為對方「應該」了解自己的心意,以為人生可以依照願望,充裕過日,以為夜晚的黯然可以很快消失。
 但是,如果,如果有一天,鳥兒般歡樂和諧的聚會、令人滿意的生活、星光璀璨的夜空,這一切突然不見;如果,不幸被拋擲到見不著盡頭的暗夜,你能在那裡找到光明,並將光芒抓住嗎?或是,能否用雙手將明亮送入已擴張成陰翳的世界?
 提出「忒修斯博論」的希臘作家普魯塔克質問:為了讓戰勝英雄忒修斯國王(紀德的小說《忒修斯》,以雅典國王之名為主角)的船能流傳後世,而將船上已腐朽不堪的木材,逐一替換,直到所有木材都換新,這時便產生矛盾心理,這艘船還會是最初那一艘嗎?整艘船煥然一新,過去的記憶就漸漸被淡忘。
 就像英文版〈祖父的舊斧頭〉寫道:「斧頭的刀刃換了三次,刀柄也換了四次,可不可能還是原來那一把?」
 還有,船隻每一天行駛相同的河川,但流經船身的水卻不同,為什麼?
 真是奇妙的命題。改編自東元俊哉原著漫畫,竹內涼真、鈴木亮平主演的日劇《忒修斯之船》,即以這個惶惑的哲思,傳述遭誣陷為殺人嫌犯的父親,導致不明原由迫使家敗人亡。三十一年後,未曾謀面的兒子田村心獨自到案發現場,展開謎樣調查。父子倆人「回到過去」相認,然而,母亡兄故,已經破敗的家,還會是原來和樂融融的歡喜模樣嗎?
 結局是,兒子做到人活著的價值,不是從別人身上獲取多少,而是為親情犧牲多少。
 過去回不來,每個人的一生可持有的財物、記憶,包括愛,能獲得的只是一小部分,就像繁重的人生課業,這一題寫完,還有下一題。「忒修斯博論」強調,事物的目的決定了其目的因。哎,人生哲學難理解!
 所以啊,孩子,一旦起風,就飛吧!(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