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流動的時光

1942

 文/圖 蔡莉莉
正午晃盪在溫州街的巷弄中,市聲喧鬧拋擲身後。樹葉邊緣鑲上金光,路面被葉隙光影鋪灑成豹紋地毯。轉角,是舊昔時代的日式宿舍,如今已變成幾座廢墟,門口的花園一片荒涼,屋角老榕樹像相撲選手般壓著老磚牆,藤蔓植物穿梭而入,彷彿可以聽見薜荔窸窣匍匐的聲響,宛如走入超現實主義盧梭畫裡的荒野森林。
有一種曾經置身其中的幻覺,好像重回許多年前的星期日,總是搭上前往遙遠陌生站牌的新店客運,來到那幢充滿油畫作品的日式老屋。回想第一次到那幢日式老屋,提著畫箱從陽光飽滿的碧潭橋頭轉入曲折小徑,庭院光影翠綠,老樹的枝椏吊掛著植物。推開紗門,油畫氣味迎面而來,滿牆目不暇給的畫作,令人感到自身之渺小。跟著同學挨擠在畫室中,把顏料當作青春養分大把擠在調色板,畫上一整天,那幢日式老屋就以這樣的緣分留在記憶裡。
畫室裡住著一位上了年紀的外省老兵,出入的學生都喚他張爺爺。每個星期天早晨,張爺爺會煮好咖啡等著我們,他總是坐在藤椅上,拿著保溫杯啜飲著茶,微笑地看著這群一邊畫著靜物一邊吱喳交談的孫輩,非常溫暖友善,就像我們共同的親人。
張爺爺就像是《百年孤寂》裡的邦迪亞上校,半生征戰之後,安靜地獨守那幢老屋,在自己的小房間裡回想飄流異鄉的一生。每次到飯廳長桌倒咖啡的時候,我總會不經意望向張爺爺昏暗的起居室。他的房間很小,自天花板低懸一盞小罩燈,點了燈還覺得昏暗。牆邊放單人床,牆上除了日曆和印著國旗的蔣中正照片之外,還掛了一包包看似是老人常備良藥的東西,只要經過房門,便隱隱聞到一股萬金油或薄荷油的味道。桌上擺了幾罐茶葉和克寧奶粉,桌角那台小小的收音機,是張爺爺和這轉速過快的世界接軌的唯一通道。
張爺爺吃食簡單,作息在相同的軌跡中重複運行。好天氣的時候,基於養生的理由,張爺爺會到院子外的花徑來回散步,他慣常邊走邊計數,像是在尋找地上的銅板那樣的走著。
「巷口花開了!你們要不要去寫生?」張爺爺偶爾會以他那不知哪個省分的口音,告訴我們他散步時的發現。
對彼時熱中追隨印象派描繪戶外光影的我們來說,是令人雀躍的情報。我們總毫不猶豫地拎著畫布提著畫箱,坐在樹旁牆角或屋簷下,捕捉花叢樹影隨時間移步的輪廓和顏色變化。綻放的茶花、斑斕的變葉木、雜駁的磚牆縫隙中舒卷的爬牆虎,暈著綠光的遠近樹木輪廓,那真像是走進光影顫動的莫內花園。
我經常是最快畫完的人,收拾畫具的時候,張爺爺總是站在我的作品前欣賞著,認真的說:「妳畫得又快又好。」他就像一個慈祥的老者,溫和謙卑,不會抓著人就沒完沒了的無限重播自以為光榮的人生傳奇,也不會逢人就傾倒冗長無意義的瑣碎日常,儘管整個星期之中,只有假日我們到來時,這清冷的老屋才有笑語人聲。我已把張爺爺當成了畫室的一部分,他就像是阿公般溫暖的存在。
和許多遷徙到台灣的老兵一樣,張爺爺揹著命運交織的故事,活成了獨居自炊的暮景老人,複製貼上著每個相同的日子。某次,到畫室卻不見張爺爺,才知他半夜解不出尿,膀胱都快撐破了。畫室老師接到張爺爺的電話,緊急將他送醫。張爺爺住了幾天醫院,回來以後,看起來更像一張褪色的舊報紙,帶著枯槁的神色,我幾乎可以聽見生命從他身上擦過的聲音,感覺他正慢慢朝著衰老的世界走去。
出國前沒說什麼離別的話,揮揮手就走了,我想那不過是短暫的分別。留學的日子,我像一隻獨自孵養珍珠的蚌,透過維梅爾、杜布菲、羅遜伯格的畫作,摸索自己未來的藝術樣貌。我的畫布裡不再只出現古典人像,不再只關注印象派的風景,透過反覆實驗,一步步探索我所想望的藝術世界。
我經常整天關在研究生的工作室之中,面對畫布不斷嘗試修正。獨自在偌大的空間畫著的時候,時常會想起張爺爺。生命中莫之能禦的動盪,像一塊石頭般被掀了開來,我看到底下的孤單與無奈。在平日只有堆滿未完成的畫布和揮之不去的油畫氣味的空蕩畫室中,張爺爺是如何靜蟄在空寂無人的老屋中,度過千篇一律的日復一日?
出國前的我還太年輕,生命中尚未經歷過生離死別,無從體會流浪者內心的感覺,也不曾意識到,有一天孤單也會走來我的面前。移居異國的城市,彷彿突然降落冷酷異境,活在別人的夢境之中,茫然的,孤零零的,就像走入愛德華·霍普那些充滿「所有人到最後終究還是一個人」氛圍的畫作裡,如此疏離,如此寂寥。
回國之後,我和畫室同學漸行漸遠,我後來不曾再回去那間最初萌發我畫家夢想的畫室,但一直在心中默默掛念年邁的張爺爺。後來,輾轉聽說張爺爺逐漸凋零,失去生活自理能力,被安置在花蓮某個安養中心,想起真是無比懷念,無比感傷。
人生是個加速的過程,一晃眼過了三十年,少年時代的畫友同伴盡皆散去,大多成為面目模糊的路人。我或許已經破繭而出,在持續的創作勞動中,慢慢地,慢慢地,從青春的碎片中長出堅韌的自己,變成了我想要成為的那種人。往事如深井,如油畫般魔幻的色彩在眼前不斷晃動,那些生命中許多擦身而過的緣分,在回憶裡無止境的延伸。我清楚意識到,人生的每一個片段,都有最好的,最值得珍藏的遇見。
許多年之後,終於又來到碧潭。一條河流在公路側邊,那條河流已經不是原來的那條河流,有些場景持續流變累聚在河床底,就像堆疊在油畫布底層的顏料,隱身成為審美的背景。而今我才明白,昔日之夢是無法言喻的奢侈,年輕時的我並不知道那些美好的人事,終究會被歲月的畫刀層層抹去。
站在碧潭橋頭回望,我看不見記憶中畫室深灰色的老屋簷,如今,只見一座被綠色鐵皮包覆的兩層樓房。畫室招牌還在,紅色木門還在,灰舊的門鈴也還在,我清楚地感受到老屋就藏在鐵皮屋裡面。
那一刻,從記憶裡湧現一個意象,一種回聲,我彷彿看到燦亮夏日裡一間有樹有花的庭院,那庭院之中有一位單薄的老人,正掀開花布門簾,微笑地招呼二十歲的我。於是,我彷彿聽見他親切的說,妳來了!而且,彷彿也聞到一陣陣咖啡的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