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溫泉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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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經宏
 我一個人坐在溫泉裡。這是旅店後院的一泓幽泉,偎著山隅,以群樹竹籬掩翳,竹籬外是旅店的迴廊。風雨在山坳之外,時而從頂頭的樹梢,拋灑一盆冷雨。
 颱風真的來了。沒有因為前一個剛走,下一個便留情。若再遲疑,還未奔到去處,風雨先一步遮蔽小城,這該如何是好。在姬路早早結束了行程,前往城崎溫泉。
 列車奔突,切入一座一座山谷,跑得比颱風快些,沿途有斷枝殘柯,到城崎的前一站,火車不開了。風雨開始猖狂,冷肅的雨線漫天拋飛,月台上各種驚疑。遠處的鐵軌來了一節車廂。
 前往旅店的交通車上,一個旅客提了滿袋的壽司飲料,張望窗外說,天氣壞成這樣,若風雨吹歪了門窗,這一帶可否有收容旅人的體育館,寺院的菩薩座下躲上一宿也可。
 入住的是老店別館,在溫泉街深僻處,磚屋木構的二層莊舍。服務生站立簷下,這個噓寒問暖,那個折傘收鞋。幾乎所有人取消的旅店,成了一人獨遊的祕館。
 換上人家的拖鞋,就當是別人家裡作客了。從院後的溫泉返回房間,隱約聽見翻書的聲音,在庭園的另一側。睡了片刻,館舍上下巡了一回,果然有間圖書室,收了不少畫冊圖鑑,與所有的房間共朝一個庭園,然這書室的窗景尤其會心。
 書冊浸著年歲,若干書刊印於昭和初期,保存得極好,有舊紙張的爽颯氣,許是主人的收藏,特闢一室分與來客。膝上捧著竹久夢二,冊頁上的美人兒,從晴好的遠方走來,且慵且睏,一身浴後的清香。
 我常覺得旅店的書不是用來看的。近年時尚旅店的書房,表演的意味濃(收列的書也是,各種概念化的生活);老式旅店抽屜裡的聖經、佛典,幾年前在南台灣某地,乏極,入房後小睡一陣,有某物在室內的闃靜處,一時惶然。轉頭瞥見抽屜縫裡的聖經,遂取出置於電視櫃上。「那個」就走了。
 這事我後來跟朋友說。「你住的一定是某間旅舍」,他也會請抽屜裡的聖書喚「那個」離開,各種繪聲繪影。「那種感覺,體會過的就知道。」
 颱風不走,誰也走不了。遂守著房間,靜聽風雨,把旅店前後一圈一圈地逛。咦,館舍人員哪裡去了?他們也藏得太好。門有兩道,窗有兩層。夜裡飽含水氣的草葉,在庭園的燈色與簷廊的幽翳之間,濕潤的蟲聲唧唧。曲折處嵌有小陶瓶花,壁龕窗櫺的凹槽摺痕,或進或退,引逗目色。能看的事物真是不少。
 午湯,迎迓洗塵。
 夜湯,靜肅歛神。
 晨湯醒身。
 古哲人說:抽足入水,不復前水。同一個身軀出水,抽身再入,一回一回鬆懈負荷,不復前湯。日本有個家庭醫學的節目,如何治足肢冰冷、調和自律神經,浸多深多久,幾度的泉湯最宜,都有各種實驗。
 旅館的晚膳常耗去宿費一半,其澎湃豐盛,常鋪陳一整面長桌,本是旅宿之精華。食物的品相,若依平日的咀嚼習性,會覺得:是在吃甚麼呢,肉兩三片,菜兩三葉,然入住到了這會兒,正是一掃舊習,來到置換慣性速度的高峰,最終改換了呼吸與覺受。啊菜這麼香,蝦這麼甜,這湯這肉,這輩子沒吃飯過似地。吃著吃著,或許就走去了覺察之道。然我於吃食本就不精通,除非在深僻山中,不然於街坊小店尋吃,反而儉省自在。
 有個旅遊達人拜訪的名泉不計其數,然某次浴後形神委頓,乃驚覺他人卸於泉池中的濁穢,為己身吸附。這是精於遊樂者的負擔吧。吾輩粗胎凡夫,將塵勞盡數寄託泉池,才不枉千里迢迢。有人拋付,有人接通,總體來說不增不減。
 深田恭子演過一齣「鬼之棲家」,寄於溫泉旅店籬下,女將鄙之如奴僕,終日指揮詈罵,種種苦勞的集大成,就是深夜客散後,喚她清洗浴池。
 某年跟學生在京都約見,從打工的日式旅店過來,「累啊老師,」學生說,旅店的每個員工「不停找事做。」只好跟著擦抹灑掃。而某些地方的來客,告示牌明擺在那裏,中英日三種語言:「這個只能看不能摸」,百般的講不聽,也是累。唯一消除累的時間:浸到大浴池裡。
 「那種感動,」學生說:「真實得無與倫比。」
 一覺醒來,颱風走了。落葉滿街,溪流滾滾,途經街上馳名的溫泉老店,庭園清掃人、修剪枝葉的匠師、靜候客人上車的司機,各就其位。幾家民藝店開著,有個作家說山陰面(日本海一側)的神龕頗具規模,進出幾戶店家,果真如此,有的與人等高,鏤框層層深入,站在門邊一望,神龕彼處似廊院深深的小寺院。
 公共浴池仍對外營業。有家御所之湯,前庭屋瓦飛簷,迴廊立柱,堂皇氣派,太有儀式感。後院藏一幅谿壑山水,溫泉從岩壁汩汩而出,簷下流水飛煙,潺潺泠泠,起造者在視聽之娛這事上,足足下了功夫。
 旅店不遠處的山邊,有座溫泉寺。稽首禮畢,倚著寺院的長椅小坐,身體之內,身體之外,暖意層層浸透。水泉裡有的,這裡也有。
 溫泉,以水的形式呈現焰火之心。卅年前冬夜遊陽明山,過了山頂,霧氣深濃,車行緩緩入山坳深處,一個轉彎來到馬槽。接近零度的氣溫,公共浴池一窟冒煙的泉湯,巴不得將這水抱個滿懷。那水泉勁道十足,幾番嘗試入池,左腳不是,右腳也不是,此時來了一隊憲兵,由班長帶來洗浴,幾個人將大池一杓一杓攪弄,整個柔潤了些,才堪浸浴。憲兵隊一走,水溫又陡地升高,不時有人扭開牆邊拳頭大的龍頭,讓冷水啵啵灌入,誰都想弄出滿意的水溫。
 池面千絲萬縷。大面的鑿空石窗外,草氣腥濃,滿山強勁的硫磺味。陽明山、北投一帶的泉溫偏高,浸潤其中,有些像在練功。池邊偶見靜坐、伸展、嗝氣、敲打的各路來客。浴後若回到市區,衣服上的氣味,這人方才去了哪裡,清晰再無可辯。
 有段時間我迷上野地宿營。聽說南投深山有個紅香溫泉,攜了一冊地圖,幾個朋友連夜探訪。沒有導航的年代,迷途了好幾回,久久才出現一座路標,「趕快悔改」的標示倒是沿路不絕,真不知甚麼意思。終於穿過一片峽谷、茶園,途經一個村莊,來到一處森林盡頭。三四輛貨車歪斜停放的中間,拉出幾盞燈泡,十幾人圍著摺疊桌,香菇竹筍、黑輪玉米、炒麵滷蛋,炊具熱食齊全,配著暗處溫泉的煙氣,與噗噗出聲的發電機吃了起來。
 這,是夜市吧。他們從宜蘭或水里,做完前夜的生意,各走新中橫的兩端過來,隔天再趕往下一處市集。大家都很慷慨,挪出一處讓我們搭帳篷。又叫泡麵收起來,「留著回宿舍吃吧,」分我們兩鍋吃食。
 溫泉屋以簡陋的鐵皮、木樁搭成,男女兩池之間幾片棧板。因為暗,沒有一張臉看得清楚,也就沒了太多羞赧。
 隔天我起得晚,前夜的貨車已經四散,朋友不見蹤影。我又爬回帳篷睡了一陣,初時來了極低極微的,嗡嗡唧唧的彈奏聲。也許是身體的某條筋脈,嗡嗚嗡嗚,如一隻脫殼的蟬。他想窺看帳篷外的陽光,聽溪流撥弄山谷,與他們同在一個節奏裡,與我不即不離。我不管他,我睡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