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記憶的地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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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青春,就如同繡球花一般聚集著綻放。
蔡莉莉 繡球花園 油畫 162×120公分 2017

文/圖 蔡莉莉

屬於我的那段小鎮年少,有嘉南平原甜甜的空氣,有發亮的藍天,還有一條推得很遠很遠的地平線。

當時,校園的風中開始響起民歌,隨著那年夏天的蟬聲,同學少年跳上青春列車,從此,看不見彼此的背影。而後,光陰快轉四十年,穿過夢想的草原,走到連自己也預想不到的遠方。就像沈從文寫的「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四十年的時光,足夠讓人在生命裡抵達一個自己承諾過的世界,擁有想像不到的人生。

以為從此不再相見的舊日同學,凋敝的緣分意外被科技成全,網路的連結把我們帶回人生現場。四十年各自江湖,人生路上的風霜,使得擦身而過的我們認不出彼此。不變的,似乎只剩下名字。翻開同學錄,好像穿越了時間,直抵久遠以前的過去。有些名字依然在心底發出微光,有些臉孔被流年偷換,不知何時已從記憶裡悄悄移除。

流水一瞬,忽忽走到白居易「舊遊之人半白首,舊遊之地多蒼苔」的年紀,老友相遇,帶來了故事。同學口中的那個我,彷彿不是我,使我重新理解過去的自己是什麼模樣。赫然發現,大家的回憶皆有或深或淺的斷層,記憶會修改,情節會增刪。沒有人知道,歲月會帶來什麼,銷毀什麼。就像沒有人知道,當年的某同學成為我的眷屬,二人三餐已經開了三十年同學會,經常忘了彼此早已不是那個十五歲的春風少年。要到很久以後才知道,時間自然會寫下所有故事的結局。

相較於後來職業相同的師專和師大同學,國中同學的人生版本幾乎是一則則猜不透的謎。失聯又復聯之後,就像吹來一陣等了四十年的風,掀開了謎底。我們看過彼此年少的模樣,如今,好似尋回一起長大的失散手足,那一個個稚氣的臉孔,疊印在醫師老師工程師等各種專業人士的形象上,宛如被時間魔法一指,我們瞬間長大。跨過中歲門檻,猶有少年同伴一起緬懷走過的路,一起見證看過的風景,不禁心生一種錯覺,彷彿穿過人生叢林,青春始終等著我們,在當年分岔的路口。

如果年少是一連串直來直往的驚嘆號,中年,被生活擠壓成迂迴曲折的問號,直至最後,被歲月拉成一條似斷非斷的破折號,老到什麼也說不清,什麼也不想再說。我總是這麼想起人生,機遇,困頓,所有的一切,都被歲月封存成一罈千般滋味的酒。容許後來的我們,在雨聲相隨的夜晚,細數心裡跌宕的轉折和繞過遠路的曾經,告別反覆摺疊的缺憾,釋然地,跟往事乾杯。

中年,看盡繁花,每天都有一些什麼從日子裡淡出,遺忘,但總有一些什麼,沈澱在記憶底層,彷若珍珠。我知道,心裡始終住著那個初心不變的自己,不在意擁有多少江湖,只想坐看散步的雲,放逐夢想的風箏,在天空交織出一條條故事的線,畫滿整片晴暖的天空。

老友重逢,是歲月給予的慷慨贈禮。天涯海角相尋,能在人生半途領受如此動人的重聚,是多麼幸運的事。這美好的生命情態,讓不該丟失的重新記取,讓不需要說出口的,寄存在記憶的地平線。然後明白,一群人,胸懷一座小鎮,也是可以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