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曬土豆的阿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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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薈茗 攝影/賴東銘

聽聞彰化縣大城鄉三豐村內,超過五十年以上的古亭畚,二十幾座尚保存完整。為一探究竟,村內走走逛逛,頂著火辣辣的太陽,看見阿伯正拿著竹筢為花生翻身曬日光浴,兩座古亭畚形狀像陀螺安靜的座落院埕一角,跟著陽光老去。

阿伯細說古亭畚的來歷與作用。早期以牛車輪墊底,竹編成型糊上米糠和黏土,又稱「車輪畚」,農民拿來雜糧存放糧倉。時過境遷,古亭畚已不再具備糧倉儲存功能,農家念舊不捨拆掉,成為時光流逝的歷史見證,也是祖先克難存糧智慧。

這樣的場景如時光之河,回到筆者童年素樸五0年代,土豆採收於盛夏季節,正值陽光酷熱,我們這群崽子兵團,土豆採收也能貢獻微薄之力,有些農家直接用手一粒一粒摘下來,拉回家裏曬乾。那時拔花生全部是人工彎腰用手一棵棵拔起。

我們的小手拔起花生蔓藤、使勁地抖動幾下,去掉花生蔓上的泥土,用土豆刀減去花生藤蔓尾部,再把剩餘三分之一土豆藤集結,用牛車拉回晾曬,當年院埕不夠曝曬,我小小年紀已練就一身輕功,可輕易地藉由竹梯爬上屋頂,阿嬤用鐵叉將土豆藤由下往屋頂上甩,我負責將土豆藤均勻鋪在屋瓦上,祖孫合作無間,一天翻曬兩次,讓日光均勻曝曬。

日落時需將土豆藤從屋頂上集中用稻草覆蓋,以防露水沾濕,如遇陰雨天,屋頂上的土豆藤需全部於院埕中覆蓋,等天氣放晴後曬乾。之後,堆置倉庫一角。我們這群娃娃兵,左手握著曬乾的花生藤,右手一粒一粒將土豆捻下,這是苦差事,天氣燥熱,不能在野溪泡水遊戲,天天蹲落土豆堆捻土豆。

聽到吧噗吧噗賣冰的聲音由遠而近傳來,叫人口水直流,一毛錢能買上一小球芋頭冰,為了這口沁涼芋頭冰滋味,身上沒有半毛錢,與三姐共商計畫,偷偷跑去隔壁鄰居捻土豆,花了兩小時捻了一米斗,換來兩毛的工資,誰知;被路過的父親撞見,嚴厲的父親用藤條將姐妹倆小腿抽到血痕斑斑,如今已為人祖母,每聽到吧噗的聲音,令我顫抖痛苦的記憶甦醒,歷經一甲子歲月仍然揮之不去。

大城的田地含沙量高,適合種九號黑金剛,大面積種植已用機器採收,土豆雖小香氣十足風味獨具。阿伯說:「一分地小戶種植的土豆,因為機械摘果排不上隊,自己親自動手,捻下來的土豆趁陽光辛辣趕緊曝曬,經過海邊的風吹日曬,名符其實有海味的九號土豆,香氣足又耐放。」

天氣炙熱難耐,阿伯大方邀我們進屋喝茶,他的家像小時候的古宅,兒時記憶忽湧而上,遙遠又熟悉。飯桌上的桌蓋,吃飯坐的椅條,斑駁的牆壁,靠牆的竹編椅。經過歲月踐踏得發亮的地磚,時光的陰影,沉澱重重歷史記憶,斜光不小心遺落在阿伯的背影上。

幾代人生養安頓的古厝,如今空蕩蕩的,這是偏鄉海口人宿命,昔日喧鬧之屋,曾幾何時,已人去樓空,像空巢般,新生鳥兒都飛走了。

阿伯將炒好的土豆仁,請我們品嚐咀嚼,海口土豆的香氣,在舌尖成一口口香酥的美味。到如今;一碗白飯配上一把鹹中帶著酥脆的土豆,再搭半塊豆腐乳,就是我最愛的人間美味,這美味來自於童年與祖母一起曬土豆、捻土豆的辛苦記憶。

猶記得阿嬤口頭禪:「土豆好吃,要記得種土豆的人辛苦,炒土豆的人用心、和時間慢慢交焙、用文火炒出來的土豆,才會鹹香酥脆」。想必阿伯辛苦種土豆,也是等待著離鄉兒孫們,多帶一些土豆回到各家餐桌上,讓美味及歡笑聲在燈火下,有家鄉老父親在古厝角落的背影,夾雜著颯颯海風的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