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狗屎當洋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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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敏顯

一個人能把「狗屎當洋糖」,要去書寫品味食物的感覺,還真有點惶惑,怕汙衊了填進肚腹的食物,忘恩負義 好在定義珍饈美食,不但因人而異,也會受環境侷限而有所不同。

一甲子前,宜蘭壯圍鄉下類似我們一家住著老小七八口人的,極為普遍。日常餐飲能端碗夾雜稗仔碎石屑的米飯,自然勝過餐餐拿地瓜籤稀飯餬口的日子。

桌上菜餚通常是一盤煎豆腐、一盤菜餔煎蛋、兩盤水煮或用豬油炒的青菜,外加小碟花生米、小魚干、玉米粒,溪底摸來的蜆及自行加工的豆腐乳、酸菜或醬瓜。如果買來鹹魚,幾片薄薄的三層肉,那煎蛋往往換成一大碗粉嫩蒸蛋,看來份量增加,謎底則是前者要花三四顆蛋,改以粥湯攪拌蒸熟 至少省下一兩顆。

是家裡飼養的雞鴨所生產,家人還是認為能省就省,若奢想每人分個滷蛋或一兩塊雞肉鴨肉,大概要等年節拜拜之後,照說,絕大部分餐飲材料採自自家園子,多吃兩口何妨?可依家規,仍然得節制,只有孩童四處跑跳玩累了想找零嘴,才會跑回家翻菜櫥,撮幾粒花生,抓兩片醬瓜解饞 再順手喝瓢絲瓜湯。

實在沒東西偷,就朝田野奔去。平日菜園不許充當遊樂場,不許偷摘果菜,違者藤條伺候。唯有一樣不被約束,是剛採收過尚未重整的地瓜或蘿蔔園,形同已收割的稻田,誰都可以去掏寶。儘管挖到的僅僅是長得像老鼠尾巴,或一串草繩般的地瓜或紅蘿蔔,洗乾淨送進嘴裡,照舊無比鮮甜。

小學中年級開始帶便當,窮困的鄉下孩子,便當菜跟家中餐桌上沒什麼不同;可一進中學,和街市商家孩子同班上課,瞧見別人便當裡盛著排骨、雞腿,只好趕緊以盒蓋遮掩自己的菜餚,埋頭扒飯。

歷經這種年代,已養成除了怕辣怕吃肥肉之外,幾乎不太挑食。連家中領導每看到我吃相,都笑我──狗屎也能當洋糖。

其實,現代人油膩吃多了,中年過後容易百病叢生 醫師總規勸注意健康飲食。嘿,我們鄉下人早年那些餐飲,不正符合了簡省清淡嗎?

難怪我那穿弓鞋的小腳外婆,運動量有限,但老人家整整活到一百歲,小舅舅一輩子渾身鬧筋骨痠痛,也活了九十八歲 我母親九十歲遭一名年輕人騎機車撞擊當神仙之前,每天和我到宜蘭河堤防散步,邊走還邊講許多故事,眺望遠近風景,她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根本離不開眼鏡。

回顧童年少年時期填飽肚子的寡淡飲食,忽地想起那樣餐飲歷程,似乎對我後來學寫詩、寫散文寫小說,肯定產生很大助益!

你想嘛,一個狗屎也能當洋糖的人去看待寫作題材,通常只要寫得興起,有何不能入詩?有何不能鋪陳故事?文章一旦寫出趣味,誰又會去計較那遣辭用字是華麗或粗俗?那情節編排是嚴謹或浮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