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甜廢墟〉羅蘭‧巴特與夏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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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頤

我偏好一種帶有感官性的詞彙,詩與文章的構成。例如花的骨骼,胡桃核裡的笑聲,靜脈升起的香醇小米酒,黑蕾絲文本,月光絲襪,仲夏裙幅裡的鳥,色誘的雪,雪白皮膚下的暗夜;例如我曾寫過的詩句,「你清澈的慾望╱使我如霧哀愁的森林裡╱長出小鹿眼睛」。又例如羅蘭‧巴特的片簡藝術,夏宇的詩。夏宇曾在她的大開本文字拼貼重組詩集《摩擦‧無以名狀》自序中寫道:「字是肉桂。肉和桂。因為這兩個音的奇異組合我甚至願意喜歡它的氣味。」

這段話道出了詩的感官性。夏宇的名詩〈擁抱〉:「風是黑暗╱門縫是睡╱冷淡和懂是雨」,「漏像海岸線╱身體是流沙詩是冰塊╱貓輕微但水鳥是時間……」整首詩純粹以字詞間的奇異的連結,暗嵌多重指涉與豐饒的想像,亦成功地演繹了詩的感官性,難怪有人說,夏宇本身就是詩。

那麼,夏宇與羅蘭‧巴特之間的關係呢?一位是詩人,一位是符號學專家,詩人感性,符號學家精細而理性;夏宇無疑是後現代的,羅蘭‧巴特則同時是結構主義與解構主義學者的代表。

詩人可以理所當然地直接在詩作中表現文字的感官性,如夏宇之天才橫溢而縱恣,而我直到讀了羅蘭‧巴特才知道,符號學家也可以有趨於身體性的思維,精確闡釋「文字的身體性」。

羅蘭‧巴特強調文本的感官性、身體性,或許是受了歷史學家米謝勒的影響,使之理解「科學慾念的性感之處」。在《羅蘭‧巴特論羅蘭‧巴特》中,他說道,一個出色的文本,我們可以在其中發現許多性感的句子,認為能吸引人的精彩論述必然是一種受慾念貫穿的論述,且道,「所謂平庸,就是缺乏身體的論述。」

書中不但談到「字的色彩」,還談到「字的幻影」,認為一個作家在寫作時,經常需要具有幻影力量的字眼(是的,他使用的是「經常」二字),使意義強烈、多元卻不可捉摸,而後散發一種足以因應一切的幻象。幻象產生幻象,夜產生夜,慾念戴著面紗而產生更具幻象的慾念……

巴特提到自己喜愛的物理學家傅立葉,對於「挑逗」,發明了幾種不同的稱呼,包括變動,更替;最有趣的是,還有「蝴蝶飛來飛去」……巴特說,「身體」本身就是個具幻影性的字。他還想像說話時親吻,親吻時說話,這種愛情鬥爭中的遊戲,既是開放又是中斷,「一言以蔽之:輕聲細語的身體。」

再回到夏宇。她曾說:

「因為是法文因為是使用說明書,兩者我都對待如詩。」在某種詩性翻譯的無形影響下,法文使用說明書可以如詩,抑或義大利菜單的列出的品名,羅勒葉,黑橄欖,紅酒……等,念起來都像詩。

而羅蘭‧巴特認為,目錄也能構成文本,這不亦是一種詩性的翻譯?至於談到專有名詞或名字的語言學問題,提出其中帶有情慾的成分,「名字就像聲音或味道,可以是愛之憂鬱的終點」;被觀看的劇場是一種呈現優美的場所,被心靈及其燈光觀看之下,是種照亮的艾若斯 (Eros,愛慾)。他並認為自己所喜好寫作的片段形式,本身是一種修辭的類型。

我不禁想像;若無羅蘭‧巴特,是否我們無從真正打開讀詩的感官去感受夏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