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晚來天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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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義芝

三芝八連溪漫步(2月15日,星期六)

病後首度「放風」,紅媛作陪,前往三芝八連溪有機生態村。工商業發達的時代,要找到這樣的地方已經很難。

多年前看過黑澤明的電影《夢》,對開頭第一段〈太陽雨〉及最後一段〈水車村〉印象最深。電影中的〈水車村〉,清流潺潺,青荇在河中款擺,巨大的水車規律地輪轉,送葬的隊伍以歡樂的音樂、沿途拋灑鮮花的儀式禮讚生命。這是日本人創造的新桃花源。

八連溪的水流亦極豐沛,隨著地勢高低,一畦的田水流向另一畦,田旁的溝圳清澈有魚。這裡以出產茭白筍聞名,有機農作物如地瓜、青菜、芭蕉、芋頭、生薑、蔥,也都討喜。有機生態村入口有一座紅色拱橋,拱橋旁也有一座巨大的水車。若不過橋而往右走,夾道種植了一長溜雪白、粉彩或艷紅的山茶花,間雜幾株山櫻。蜜蜂忙著鑽進花蕊採蜜,黃狗躺著曬太陽,農家把醃菜曬在矮牆上,小黃蝶在微風中翩飛……。安步當車,走了四千多步,引發另一種生活方式的遐思。

海濱漁夫近況(6月30日,星期二)

接到簡財從療養院來信。他發病至今十餘年,每隔兩三個月總會接到一封他用紅線分行信紙一個字一個字手寫的信,敘說的都是委曲、辛酸,例如「每日打掃一個月,只賺一百元,在此生活費用,均靠胞妹」。他除了問候我,也希望我常寄書給他。

一個被身體打垮、被妻子拋棄的男人,在一無所有時,還念念不忘他年輕時追求的文學,看來當萬事成空、社會遺忘他時,也只有他鍾愛的詩仍固守在他心中,不離棄。我於是經常寄點詩選或詩集供他消磨歲月。

我曾經買了點吃的去看他,但會見手續有點麻煩,後來就沒去了,只通電話。他打來的電話有時間限制,大概只有一兩分鐘,講不了幾句話。我想到十二年前寫〈海濱漁夫〉時,他還獨居在海邊的魚寮,雖然苦寂,畢竟還看得到大海、聽得到潮浪的拍打,不像現在住在無望於康復的康復之家。

追蹤馬偕博士(7月23日,星期四)

除陪孫子下棋,也陪孫子閱讀,他或者看《三國演義》,或者續看《人子》。我則翻閱十九世紀的《馬偕日記》。

十九世紀馬偕(George L. Mackay, 1844-1901)來台傳教、行醫。在淡水開設醫館,幫人拔牙,據說經他手拔的牙,超過兩萬顆。清法戰爭時,他照顧受傷的清兵與民眾,曾獲清廷褒揚。深入偏鄉,包括原住民村落,經常遭人「辱罵並投擲石塊及糞便」,行腳範圍遠至新竹,「當公雞啼叫的時候起床……,傍晚時到達中壢」,途中不免淋雨,露宿,難免冷熱交煎的生病、發燒,他甚至說「發燒得快燒焦了」。居住環境也差,他描寫「一個黑暗潮濕的房間,地上極為滑溜,豬隻在附近閒晃」,這是「信徒借給我們他所能提供的最好居所」。他自己是醫生,但不少時間病著,有時一連七八天的日記只有一個詞「發燒」或「生病」。1884年10月8日寫的一行是「法國人登陸,但被清軍擊敗。」1885年6月26日,「太陽像個熔爐,視野都花了。十分難耐的天氣。整天不舒服,仍舊不停的活動。」28日,「沒有一絲風,如火燒一般的熱。」因為馬偕,才有現在的馬偕紀念醫院。

一行詩,很難寫(11月27日,星期五)

應邀今年中山大學文學獎現代詩組決審,另二位是鄭慧如、林達陽。很高興能藉此機緣與他二人敘敘舊。

我們三人除評現代詩組,還評「一行詩組」的作品。一行詩難寫,我沒讀到好作品,後來始知徵文辦法對參賽限制甚嚴,規定要在十二個字以內。很難,很難!我舉了加拿大詩人歌手李歐納‧柯恩的中譯小詩〈最甜蜜的短歌〉,把他原來的兩行合成一行,剛好十二個字:「你走你的路∕我也會走你的路」,出人意表的反差,十分難求。我又舉了陳育虹的〈土壤〉:「你的掌心那麼暖那麼軟,像春天鬆過的土壤,可以種茉莉。」的確是一行詩,但即使不算標點,也還要二十三個字。古人說過五言比四言好表達,七言又比五言增多情韻。金句靠妙手偶得,洛夫的〈絕句十三帖〉,最短的也還需十九個字呢。

知識分子的退路(12月28日,星期一)

兩岸「不約而同」地緊縮言論。看《聯合報》特派記者陳言喬報導,大陸被視為知識分子代表的意見領袖,因被關注、監控,不得不停止鞭辟入裡的網路發言,「轉行」從商,賀衛方賣酒,孫立平賣茶,于建嶸賣畫。以下是三個人的肺腑感慨:

──曾經我們關心家國命運,為他人的苦難奔走呼號,但生活「不合時宜」,何不選一款,來聯繫彼此,共建有尊嚴、有價值、又文明快樂的生活方式呢?

──在一種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如果你不能活得有價值,至少要活得充實快樂。其實快樂本身就是一種價值。你總不能用鬱鬱寡歡來陪伴某種背景吧?

──過好自己最重要。賣畫、成立一個有意義的平台,讓這個社會某一部分更透明、更有誠信,不是也很好?

他們的退路,令人聯想到陶淵明「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他們的舉動多少也透顯出「舟搖搖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的心情。

實不知台灣的知識分子是何退路?都轉去做了什麼?

(本文為爾雅出版社新書《晚來天隨筆》精彩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