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時光列車

1965
鹽水車站 水彩 23×30公分 2020

文/圖 蔡莉莉

一聲悠長的火車鳴笛,響在故鄉的土地,即使經過數十年,依然清亮。

假期回鹽水,路過車站,多少年沒來了?腦中浮現十七歲時畫的那幅水彩畫,一株老榕樹,一個無人看守的剪票口,一道道柵欄畫出的寂寞且長的影子。

那年夏天,回鹽水過暑假,十七歲正是著迷於水彩的年紀,聊賴的午後,只得揹起畫架找地方寫生。走到熟悉的鹽水車站,在伏著老榕樹陰影的剪票口旁,立起畫架。這裡是台鐵車站,也是外公一輩子上班的地方,穿過鐵道便是外婆家。

忽忽來到中年,如今的鹽水車站,不知何時已悄悄被置換到世界的背面,無人,無聲,無火車。整排長長的候車椅上,蒙著時光的灰,像是懷舊電影的布景一般。

從前,經過車站的是糖廠的火車,那同時也是鹽水居民上學和往來新營義竹布袋等地的交通工具。站在月台,空氣中似乎仍殘留著火車薰染的味道。彷彿可以看見微亮的天光下,肩上掛著長書包等車的學生,臉上那一種永遠沒睡飽的茫然。

又恍若看到幼年的媽媽,聽見火車鳴笛聲,便沿著外婆家那條扶桑花小徑飛奔至平交道,興奮地等待火車經過。一節節的糖廠火車,總是塞滿剛採收的甘蔗。火車一過,所有小孩衝上前,撿拾掉落地上的甘蔗。在那個台灣初光復物資匱乏的年代,那一根根又甜又多汁的甘蔗,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甜蜜下午茶。

在我的記憶裡,曾坐在鹽水車站值班室的木床上,看著外婆幫外公燙制服。只見外婆拿起茶杯,含一口水,對著衣服用力一噴,霧氣便均勻地灑在長褲上。熨斗走過,褲管立刻出現二條挺直的線,讓年幼的我,生起一種觀看魔術的崇拜心情。直到現在,每當我按壓噴霧器,打溼水彩紙渲染畫面時,總會想起外婆不必借助工具的生活智慧。

十五歲到台北讀師專,必須住校,媽媽訂了一床尺寸符合學校規定的單人被。離家那天,在台鐵上班的外公拿出早就買好的車票,扛著那一大袋棉被,陪著我和媽媽直到市北師的女生宿舍門口。接下來的五年,每次放假返校前,外公總會清早起床幫我排隊買火車票,確保六小時的車程裡,我可以一路坐到台北。

長長的鐵軌在枕木碎石間閃著光,好似伸向沒有終點的遠方,讓遙遠更遙遠,讓故鄉更故鄉。只是,不會再有火車了,不會再聽見鳴笛聲了。我拿起水彩排筆,在噴溼的紙上一筆刷去,彷彿記憶裡的那列火車,在顏料的流動中緩緩溶解,變形,消失。

風倦了,人老了,太陽從扶桑花叢後隱沒了。置身凋零的車站,月台依舊,鐵軌依舊,剪票口還是一樣的無人看守。不見遊子從異鄉歸來,只有無盡的沉默充塞這個被遺忘的空間。猶如單程的人生列車,只能一路往前,再也回不到從前。

車站旁的台鐵倉庫,被歲月掀去了屋頂,徒留嵌滿榕樹根的老磚牆,像是時間的碎片。想起外公每日下班前,在倉庫門口拴上大鎖的背影。想起外公外婆離去之後,扶桑花徑盡頭那座缺了頂的荒圮老屋。

記憶中響亮而遙遠的火車鳴笛聲,落在心上,彷彿一節一節五線譜似的車廂流動而過,漸強,漸弱,漸遠。那是來自時光列車的祝福,給十七歲,也給每一個曾經路過車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