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誰在何處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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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冬雨下成一場霧,讓路的遠方被布置成不可預知的未來。

三百多歲的二条城,她的護城河塵封在時間的歷史裡,以致像一塊千年翠玉,連雨絲都不能激起一點漣漪,變成一則喚不醒的夢。

短途飛行,我卻在膠囊似的機艙裡沉睡,在躁動的人聲中醒來,一顆心也跟著浮動,因為還要趕HARUKA回到京都。說是回來,就像是從昏暗殘破的老夢中驚醒,在第一個寒流吹襲我的島的一個凌晨,在侘寂昏冥的臥室,憶想起京都的某個夜晚,那個悟知如何再次抵達原點的地方,停滯的靈魂擱淺在那兒。

明知道孤獨會讓人覺得更孤獨,明知道孤獨的旅人會往更遠的孤獨行去,孤獨的旅人還是出發了。

這家處處充滿老派氣勢的大飯店就在二条,大廳上巨幅的二条城畫作、接待區的明治時期的沙發以及時尚男女進出的久吧自動木門,全被時間薰上枯萎的萱草色,一片蒼茫。我從蒼茫的曠野轉出房間外的長廊,尋找一處水源。房間內免費的兩瓶礦泉水被室內乾燥的空氣和因舟車勞頓而口乾舌燥的旅人一口氣喝掉了。最近的水源是小街上的7-11。

小街傍著圳溝,剛應酬或聯誼過後的上班族腳步不像晨間匆忙,三三兩兩的男女好像都踩著同樣的步輻往各自的居所走去,單身一人的步伐更緩和些,腳下好像有更多的猶疑,畢竟,回到坪數小到無法稱作家的地方,掏鑰匙開了鎖亮了燈,只能自己對自己說「我回來了」。他們習慣對著無聲的空間發出聲音,無聲也毫無保留的回以沉默。

獨自回到旅店客房,不想刻意的說我回來了以便製造一些聲響回答自己,卻扭開所有的燈,玄關燈浴室燈檯燈床頭燈和小陽台上星星一樣的嵌燈,然後在燈火輝煌或闌珊處,睡去。

清水寺那邊的山巒透漏一絲光亮,瞬間便金光萬丈,是個大晴的日子,山口百惠說「在風和日麗時踏上旅程,去追求幸福人生」,她去追求幸福,我在晨間八點之前整頓好一切,出門追八點十分的公車,晚上在原公車站轉個街角去COCO壹番吃盤咖哩飯或到十字路口角角上那間小飯館喝碗肉腥味十足的豬肉湯,整日下來若不疲累就走遠一點到那家九条蔥堆得老高的拉麵店解決晚餐。

每日如此,我在追求什麼?什麼又是追求?

為了買魚板嚐嚐,依著谷哥地圖出了旅店往東邊走,遇上小川通再往南走,終於迷路。轉往押小路通,看到那家坐落大十字路口的拉麵館,谷哥果然錯亂,如我。一路摸回二条城。或許夜貓如我,在靜寂的京都夜晚,也許能被不可言詮的靈犀引領,找到那家百年魚板店───畢竟京都離最靠近琵琶湖的大津市也有二十六公里左右,魚貨靠外地供應,經營魚漿製成的魚板能持續三四代也是稀奇。

突然,不,是驚覺,心底深栽的一截話語音節一直迴響而來,你藉詞尋找魚板店讓自己瞎忙,不過是害怕找到真正尋索的什麼。你在那個地方等著誰?有誰在那個地方等你?

這區算是住宅區一戶捱著一戶的木造房子,黑色的老屋瓦覆蓋火燒痕的木板牆,牆角都安置了防雨的圍籬,門前住了一株小樹窗前擺了一盆閒花,從內而外透出昏燈的光,也有亮出螢幕的藍光,家家戶戶都「不願造成鄰居困擾」、如此壓抑因此沒洩漏一點聲響。有幾戶人家面觀改造成符合現代風貌的樓房,甚至諸如年輕人「接收了爺爺遺物」這樣的故事的將老屋搖身變成夜店、居酒屋或酒吧。即便是夜店、居酒屋或酒吧,在外頭看進去,也不見花紅柳綠的男女,同樣緘默如佛前禁語。

又找到原來的路,那個坐落在街角幽玄燈色中的喫茶店。掏出紙筆,瞄著處處布陳的黑暗,雖然兩盞三盞的光奮力推開侵蝕性的冥黑,陰暗裡的意義仍是如此隱晦,卻又翻出一層一層曖昧和僻拗的文字;窗裡那人一動也不動,站在路邊速寫的人也一動不動。那年以為在此闇昧的小街、小街兩側依序排列昭和時期如同童年住家一樣的處所可以找到原初的自己,十數年的尋覓,回到這裡,卻看見自己如如的現在,不是舊的人已更新也不是新的人還原,而是新舊交迭融容。「鳥去知路,雲飛憶家」,那年此處此景此情所印可的八個字,在今日這時明瞭是誰在何處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