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境外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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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淑慧

多年之後,我們再訪「寶藏巖」,它已被改編為城市的新篇章,多了「國際藝術村」這個副標。從前,我們不曾想過,汀洲路那條被城市遺忘的巷弄,後來穿過時間滴漏,竟被潤飾成晶亮的珍珠。那是你大學畢業後在臺北第一個落腳處。磚瓦依山而建,如頑強蕨類蔓生而上,抬頭瞧不見蜿蜒錯落的盡頭。我隨你走進那爿簡陋小屋,站在你將席地而睡的水泥地,傻傻問你:「房間在哪?」後來才明白一堵牆隔開兩房,一扇木門分出裡外,這就是全部了。

那處廉價租賃來的住所,須提防小偷光臨,我們始終想不透,小偷既然來過為什麼只帶走不值錢的鬧鐘?還有你幾次返家,得小心翼翼踮腳進屋,唯恐踩到路旁的醉漢 你與酣眠的陌生人隔牆而睡,震耳的打呼聲令你輾轉難眠,幸好翌日,沒有發現醒不過來的冰冷軀體。

我們曾站在屋後,倚著灰撲撲的牆,眺望福和橋上迤邐成弧形虹彩的燈火,笑著說總有一天要住到對岸的高樓大廈去。電影《香港有個荷里活》的場景在記憶之幕徐徐放映,劇中的貧富差距在我們生活寫實上演。

你曾帶我尋索電影裡的地貌,那時候大磡村的寮屋早已拆遷,我們漫步在鐵絲網圍起的荒地,聽你說你們全家從大陸剛到香港的生活,回憶兒時如何在附近的新蒲崗非法打工,如何在不遠處曾是黃賭毒溫床的九龍城寨生存下來。

出生在多震島嶼的我,無法想像大量違章建築向天爭地,層層堆疊在空洞地基上。大批難民湧進港英中政府三不管地帶,罪惡之瘤從城市心臟一顆一顆冒出來,陸續拼貼成骯髒不法的怪物模樣。

少年的你,有兩三年時間就寄生在這怪物身體裡,每天從十樓徒步下樓,到公家「街喉」取水,再扛著沉甸甸的兩桶水爬過數不清的樓階,返回沒有自來水管的家,那是十歲的你能為父母分擔的事。

曾經,你與毒品、色情、罪犯如此接近,以致根本沒有縫隙能意識到危險與恐懼。往後你搬離了寶藏巖,為了創業,蝸居在城市頂樓加蓋的鐵皮屋,有好長一段時間,你的晚餐總是兩道青菜配白飯果腹,和兒時的儉苦生活並無二致。

我們執手步入中年,寫下一篇篇名為生活的章節。歲月之書裡,我們各自有了不錯的工作,還有屬於我們的房子,而你所寄寓過的境外之地,像小說情節充滿巧合,皆成為藝文景點,像被翻譯過的記事,以一種辯識不出原作的風格,在世人面前重新亮相。

但你絕對會記得,那些地方太陽落下來以後的黑暗,還有它們瀕死前的模樣,但最終它們都好好活了下來,就像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