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和媽媽一起做過的事

2099

 文/王麗娟 插圖/國泰

有些食物,吃了,會讓人突然縮小,縮回年少,媽媽教我做蒸蛋。兩顆雞蛋配一碗水,水要溫熱的,比較快蒸熟,我記住了。蒸蛋是一道既簡單又營養的家常菜,我好喜歡敲蛋的脆響,加點蔥珠、鹽花、香油、醬油、攪一攪,再放進鍋裡蒸,很快可以上桌,有時加入切碎的香菇,就變成豪華版。想念媽媽的時候,我會蒸一碗蛋來吃。

去廟口租來的漫畫書,一本五角錢,我們坐在榻榻米上看《移山倒海樊梨花》、《劉伯溫》、《白蛇傳》,媽媽雖然讀過小學,仍有不懂的字,就會趕緊問,這時候的她是悠閒的。老花眼鏡滑落在鼻翼上,看著看著,她睡著了,微微的打出鼾聲。我躡手躡腳的走出榻榻米房,輕掩房門,讓她好好睡個覺。

家裡開中藥店,喜歡陪媽媽顧店。媽媽切碎藥材,丟入磨藥機凹槽,我把左右腳踩在滾輪的軸上,不停的來回推動,把藥材磨成粉。有時,邊踩邊和媽媽聊天,有時,媽媽微微笑著,看我背唐詩或英文單字,她喜歡看我讀書。閒來無事就背藥名和擺放的位置,一格抽屜有九個木盒,媽媽教我認識藥草,澎大海、風不動、春不老、忍冬,多有趣的名字。蟬蛻身體鼓鼓的,閃著褐色亮澤,好像吹滿了空氣,翅膀半透明的,除了不會叫,就像是一隻栩栩如生的蟬,我用雙手掌輕輕托著,怕牠飛走了。藥櫃上層排著白色的小瓷皿,裝著蜜漬過的藥材,媽媽不在的時候,我踩在板凳上,偷捏一把來吃。媽媽常拿一顆乾燥的紅棗或黑棗,慰勞我的辛勞。我在心裡說謝謝,不知道她聽到了嗎?

茵陳蓬鬆,放在櫃子下的大鐵桶裡,媽媽告訴我:「三月茵陳四月蒿,五月採收當柴燒」。三月採收的是茵陳嫩綠的葉子,四月葉子就長成暗綠,各有不同的醫療效果,但是到了五月才採收,就只能當柴燒了。有一陣子,爸爸的肝出了點狀況,茵陳有護肝效果,混著許多青草,用烘爐燒柴熬煮青草茶,原是清清如水,很快的滾成一鍋烏汩汩,我趕緊抽出兩根薪柴,用文火繼續熬煮,最後加入紅糖。青草茶苦中帶著一點甘甜,才喝幾口,就把夏天給冰鎮了,這味兒,濃成鄉愁。

烘爐有了裂痕,擔心煮到一半,鬆垮了,整鍋湯翻倒了。媽媽找來鐵絲捆綁,捆了兩圈後扭緊,才知鐵絲那麼粗,媽媽根本扭轉不來,我幫忙固定烘爐,她使勁旋轉老虎鉗,終於把鐵絲扭緊,接著鉗斷多餘鐵絲,更是一件大工程。多虧那兩圈鐵絲,箍緊烘爐,箍住美味,繼續箍牢我們的家。後來,瓦斯爐進駐廚房,烘爐遭受冷落,靜靜地蹲坐在牆角,看著家人走來晃去,慢慢的,我晃成了媽媽眼中模糊的影子。

桂樹依舊傍在窗邊,以前,媽媽會採一支帶葉桂花插在髮髻上,走到哪裡就香到哪裡,什麼時候起,桂花香卻越來越淡了。媽媽不良於行,接著臥病在床,身上蓋著白色的棉被,被子兩邊都被塞入軀體下,把頭露在外面,很像結繭,從此,她過著繭居的生活,獨自在房間蒸發許多時光。不放心,耳朵貼在門板上偷聽,那規律的的鼾聲成了媽媽的代言,讓人安心。

總是前腳踩進了三重,後腳仍然不想抽離屏東,那時,沒有周休二日,沒有高鐵,一趟回鄉的路總是落落長,總是好不容易才找出空檔,回家看媽媽。揣想在我這般年齡,六十幾歲的媽媽都想些什麼?做些什麼?我突然想起家中那個烘爐,少掉了該有的用途,被冷落在一旁,媽媽兀自恬靜的蹲坐在屋裡的某個角落,想念孩子。

我要結婚時,媽媽陪我去挑禮服,我一件一件的試穿,心中雀躍,不曾細細體會媽媽的心情。我的女兒要結婚了,陪著她去試穿禮服,她的心中跟我當年一樣,充滿歡悅之情,我的心竟是喜悅中揉著一點悲傷與不捨,媽媽那百感交集的心情,三十年後,我終於懂得,終於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