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管管 ──把滄桑凝結成喜樂

2146

■徐學

驚聞管管仙逝,一時不信,四月底,他還在台北詩友聚會上朗誦詩歌,怎麼走的這麼快。是把他召去白玉樓了!關於他的一幕幕在腦海中不斷閃現。

兩岸交流之初,得到一本台版書難,見台灣作家更難,能近距離觀察台灣作家更是難上加難。四十年後的微信時代,天涯若比鄰,台灣文友的音容笑貌和新出爐的創作,一下子都推送到眼前。島內八十歲以上的作家玩微信的並不多,從前是洛夫,至今我的手機里還有他生前的微信語音;後來是管管,我經常在朋友圈看到他的新鮮事,他常常有詩,他還出了本幽默詩集《燙一首詩送嘴 趁熱》,詩集的扉頁上寫著九十歲的人生,十九歲的青春。

風趣「演詩」

我曾經有幸多次和創世紀詩社同人相聚論詩,白天會上焦點是洛夫瘂弦,晚上酒酣耳熱,正是管管大顯身手之時。只見他一頭白髮扎成一個小辮兒,一身牛仔服時髦得襤褸穿洞,或朗誦創世紀群的名詩,如瘂弦的《鹽》,或朗誦他自己的詩。

一個「老頑童」加一口地道的京劇腔:「大清早,妻就拿著菜籃子撿拾蟬聲,一會工夫/就撿拾了滿滿一籃子蟬聲回來/小孩子們卻以為家裡有了樹林/他們正在樹底下睡覺呢/(他即興把「在樹底下睡覺」改成「在樹底下打秋千呢」)妻卻把蟬聲放進洗菜盆里洗洗/用塑膠袋裝起來放進冰窖了/妻說等山上下雪時/再拿出來炒著吃/如果能剩下/分一點給愛斯基摩人」,眾人聽得入神,他卻忽然停下,舉起手說「報告老師,我忘詞了」,一片笑罵中,他念出最後兩句:「聽說/愛斯基摩人壓根兒/也沒吃過蟬聲這種東西」。話音未落他又說「還好吧,這首詩。好,大家鼓掌!」遇上這有趣的人,你一定不會放棄與他交接的機會,我趕忙近前請教,「您叫管管,我怎麼覺得你好像是從來沒被被什麼人管理過似的,天不管地不管……」他聽後仰面笑得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而後說,筆名本來是管弦,但瘂弦說,小小台灣詩壇已有紀弦和他兩根弦了,就不要再多一根弦了。他說,姓管很好取名,他給孩子取名「管領風」,字騷之,我本來還想想叫他「管領風騷」的,管領風騷五百年嘛,哈哈!而後他又滔滔不絕說起他和紀弦的交往。

台灣詩人的朗誦,以余光中和管管最具特色,余光中一口江南口音音色圓潤,每每是他領讀讓聽眾跟讀:如果長江凍成了冰河,還有我,還有我的紅海在呼嘯,從早潮到晚潮,「夢」他向台下一揮手,眾人便齊聲道,「也聽見」,他又接著念「醒」,下面又和「也聽見」。余先生的節奏較為適中,自緩板到快板不等,而管管的節奏常在快板和急板之間。如果余光中的朗誦是羽扇綸巾地說,管管則是淋漓盡致地唱,常常擺脫誦的框架,禁不住為生命的可愛可敬而一番浩嘆吟咏!余光中溫文雅致,一派學人風範,管管插科打諢,猶如闖盪江湖的藝人。剛剛從戰天鬥地的文學走出的我,在管管身上,發現了嬉戲興味,也從他的詩歌表演中,立刻就悟出了「只有人完全是人時他才遊戲,只有他充分享受遊戲時他才是個完整的人」這句話的美學意義。

多年后,我還記得管管站在台上,表情恣肆,吐字清晰,動作細膩,依稀老派影星的風範,后來知道,他演過三十多部影視作品,角色有老僧、匪首和嫖客。所以,兩岸文壇都這樣說,管管不是誦詩而是演詩。

寵愛和創痛

管管,大家族里的獨子,母親32歲才生下他,寵愛非常,穿的百家衣(向各家詩布來拼湊成),吃的千家奶(找村里哺乳期的女子詩奶吃,一直吃到八歲)。沉溺於寵愛的他還沒完全長大,卻被逃兵抓了壯丁。他永遠記得生離死別的一幕,母親踉蹌著小腳跑了二十多里來到軍營,兒子安慰她說只是去幫軍人挑個東西就回家,母親給了他一個小手帕,裡面緊緊包著一塊「袁大頭」,「這銀元我家一共就兩個,她心想我可以拿這錢買路回家。「袁大頭早不見了,母親的形象卻不可磨滅,他寫了好多首思念父母的詩,感動了音樂家,譜成歌曲傳唱一時。

「故鄉是俺心中的墳,裡面住著父親母親,天天過著寒食清明,冷雨紛紛。」四十年後回到山東老家,親人對他說,每逢大年三十全家吃餃子,他娘總要把大門打開,敲著碗,叫著管管的小名。管管到台灣後,寄過一封信,這封信他們有沒有收到,他不知道,他不敢多想,也不願呼天搶地,只能安慰自己道,「關於家鄉,已經是很老很老的古董了!」管管的《荷》,收入台灣中學國文課本,寫的正是人間世的滄海桑田之嘆。「那裡曾是一湖一湖的泥土。你是指這一地一地的荷花。現在又是一間一間的沼澤了。」一問一答藏著管管至深的痛。他當兵多年,在海南島和金門都見到血與火,他恨一將功成萬骨枯,所以不恭維漢唐盛世,而想活在最古老的年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他不作遺民,而作逸民,和許多寫詩的老兵一樣,他最終捨棄了民國,而端坐於古典中華之中,天馬行空而不離其宗。

2011年,我策劃了一場海峽兩岸跨界詩歌研討會,會後我主編結集出版了一本《台灣跨界詩歌選》,其中就收入管管的六首畫配詩。他交來的簡介是:「管運龍,山東人,青島人,台北人,一九二九年生,寫詩50歲年,寫散文40歲年,畫畫40歲年,演戲20歲年,詩集散文8本,畫展聯展6次,演電影20多部。有子女各一,愛吃花生米、魚、水果、酒,喜歡素食,愛小孩、女人、月亮、春天、山水、樹、花草自然,愛稀奇古怪事物,愛京劇、國樂笛琴琵琶;嫉惡如仇,天生善良。出生時有異香是菩薩轉世,不太相信,但有慧根。」這簡介一如他的詩,色香味俱全,一如他的人,活潑天真,想到這人是吃千家穿千家長大的,也就不足為奇了。

喜樂如少年

大家都說他的童年比別人長,一直到離家之前的十九歲,我覺得他的童心一直到九十歲也未嘗消滅,他說把自己寫成詩,比寫詩更好。總是純真美好一如少年,他對這世界永遠懷有童稚初見的感覺,他呵護並守護感覺,在詩文畫劇中鋪陳出一派赤子境界。他說夜是提著小燈籠出來的,他說小草有胳肢人的辮梢,他說蝴蝶是無根的花,喜歡開在風的枝柯上……他筆下的春天,有嘴有臉,有手有腳,能飛能看,他說:「春天是坐著花轎來,四個轎夫抬著的大花轎。可以聽到鳥在山林裡的唱歌的嘴,看到沾滿春雨的翅膀」。他能玩出款式不同的成就或者花樣;喜歡在一切藝術中把平凡事搞得石破天驚,他像是江湖狂徒,卻又在電影里塑造了一個心如古井的禪師;說他禪心向佛,他又七十生子,每日歡歡喜喜地趴在地上讓孩子當馬騎;說他是前輩詩家,他又穿起唐裝去辦童心洋溢的畫展,說他是畫家,他又有板有眼地唱起《平貴別窯》,那一聲「三娘」叫的撕心裂肺;說他是演員,他得的卻是金馬獎的最佳編劇獎……

三年前到台北開詩歌研討會,找他來喝酒,年近九十的管管,黑色上裝配水藍牛仔褲。背不駝腰不彎,細膩而粗獷,心志活潑。餐桌上,聲音最大酒量最大,仰起脖子53度金門高粱一口喝下,我打趣問他,為什麼你說唱戲35年看女人卻47年7個月,他說,女人難懂,一笑一哭一鬧像廬山煙雨浙江潮,所以耐看。儒家總體很棒,缺點就是欺負女性,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我說這句話怎麼解釋?他說,女孩子太聰明,心很細,就不大好對付,說她難養,要折騰人,這不對,她是為自己的利益著想,為了她的愛,她當然要多多心眼,她抓著一個男生,就怕這個男生跑,她當然要採取一些手段嘛。這些地方真的可以看出管管的細膩。我問他最喜歡哪個女子,管管說,章子怡,那部《我的父親母親》真的好,清純!

我總忘不了多年前的一幕,和他與眾多詩人在一起,他朗讀自己詩:「這六十年的歲月麼∕就換來這一本爛帳∕嗨!說熱鬧又他娘的荒唐∕說是荒唐,又他媽的輝煌。」洛夫笑著用濃重的衡陽鄉音評點:「異數,這就是異數」。管管卻笑了:「我就是調皮搗蛋呀。」大家都笑了,在那一刻我沒笑,想到他身經戰亂,卻深愛魏晉那種戰亂時代灌溉出來的奇花;想著他那戲謔中的天真曼妙又透露著悲涼蒼然,想起他的《蝶》:「你開在小孩子的臉上,你是一朵漂泊的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