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寶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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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蔓延前,在郵輪上看到的海天一線。

文/攝影 湯長華

很多年前,我還能喝上一點啤酒的時候,每個禮拜總有幾晚坐在Andy開的酒吧,聊新聞聊星座聊八卦吐苦水,順便也被他療癒。來來去去的酒客們,來自社會各階層,什麼稀奇古怪的個性都有,隨著閃爍霓虹燈和流行音樂,飄送聽不完講不完上演不完的人生故事,多年下來,朋友圈擴大好幾倍。

大家都叫他寶哥,認識時他大約六十多,花白頭髮綁彩色頭巾,只要播放舞曲一定第一個帶頭跳舞。寶哥早年跑遠洋漁船,但他不是船員,是大廚師,為船員料理三餐。明明船上吃的東西不見得有多麼不同,我還是問了很蠢的問題:「你們在船上都吃些什麼?」

我與寶哥並沒有許多共同話題,聊的東西有限,那天大概是運氣好,他抽了口菸,望向遠處。

我沒催他,讓他想講什麼講什麼。

 

能裝進船艙的補給品不過就是白米麵條麵粉,冷凍蔬菜罐頭之類的,可能有些A書,畢竟一望無際海天一線的航行時間也是很多。

這一切的補給能否發揮到最大功能,取決於廚師。捕魚是體力活,累一整天要是連頓粗飽都沒有,船員是會生氣的,這有個很貼切的流行英文字可以形容:「Hangry」(hungry +angry)。

寶哥:「我剛上船的時候,真的很辛苦,那時候又還沒適應跑船的日子,每天都昏昏沉沉的,吃了就吐,吐到胃都空,簡直想要跳海死一死算了。」

跑船的都不能因為暈船就罷工,只能咬緊牙根撐下去,直到有一天…反正就不吐了。

遠洋漁船廚房裡的一切都是固定的。冰箱釘在地板上,砧板釘在廚房流理台上,爐子、櫥櫃、餐桌全都被釘得穩固牢靠,才不會一個浪頭打上來,所有設備都在半空中。

寶哥從早到晚都在廚房裡切切洗洗,剛開始還會因為海浪搖晃而切不到菜,不過就像「追殺比爾」裡跟著白眉道人練武功的洋女,最後關頭以「寸拳」逃出生天;寶哥則兩腳用力頂住碗櫃,隨著海浪起伏找到韻律,人船一體,終於練到打風也能切菜。上岸後發現腳拇指因為長期抵住艙底,長出厚厚的繭,真要清理起來,得用刀一片片削去。

我好奇他天天煮飯能變出什麼花樣?主要補給都是冷凍食品,不膩嗎?

事實上也沒辦法天天變花樣。

「我們那個大陸漁工,以前在家鄉做饅頭不像我們會放發粉,自從有一天他吃過我做的白饅頭,白白的綿綿的,以後每天都要吃饅頭,一桶一桶做都不夠。」

「中午就吃麵條、炸醬跟紫菜蛋花湯,很多的麵條,真的要煮很多。」

寶哥說他煮了又煮,煮了又煮,永無止境,船員的肚子像無底洞。

船員們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用掉很多體力,晚上只要炒高麗菜、炒蛋、炒肉絲、一碗湯,隨便都可以吞下三大碗白飯。

船上也不是沒有好食材。

偶爾船員們捕到鮪魚,卻在拉上船前被鯊魚咬缺了一口。

被咬過的魚是賣不出去的,但是可以為大夥加菜。

走船的日子並不好受,海象不好,在風浪中搖晃航行,船員常被摔得滿頭包。

晴空萬里時,在甲板上看著不管開了多久還是一望無際藍不見底的海,一股孤獨又恐怖的感覺就爬上心頭。

 

碰上劇烈天候,等於經歷生死交關。

寶哥:「那種感覺好像死了一次再返生。有次我們遇到大颱風,在菲律賓附近。整條船幾乎要翻掉。你就看那些大陸漁工,一輩子在內地也沒看過什麼叫颱風,哭紅了眼眶叫著要回家鄉。菲律賓的就不停在胸前畫十字架,臉色慘白。那次真的幾乎要完蛋,我心都涼了一半。不過還好,回來了。」

「那除了颱風,你還碰過什麼…覺得印象深刻的事情?」

「有一次,我們還在南非。我們拉漁網上來的時候,拉到一隻鯊魚。一個大陸漁工要過去割魚翅,得先把鯊魚敲昏。沒想到鯊魚昏過去又醒了,跳起來在他手上咬了一大口。牙齒都卡在他手臂上。」

「死掉了吧…流血過多死掉了吧?」

「大陸漁工不肯上岸看醫生,不肯花錢。我們船長只好幫他治療,幫他把牙齒拔起來,在傷口上倒酒精消毒。那個人痛得臉都發白,幾乎暈過去,還流好多血…」

「你還有跟你們船長連絡嗎?」

「早就死了啦,從南非準備回台灣退休的時候,睡覺睡一半腦中風死掉。」

聽這種很遠很遠的,別人的往事,有點像在看八點檔,劇情高潮迭起。

寶哥也不講話,舉起手上的百威,轉向老闆Andy,吐出一個煙圈。

 

前陣子,那個讓我認識你們的酒吧老闆,只是去醫院給醫生看一下哪裡不舒服,睡了十幾天,就再也沒回來。

送他最後一程到火葬場,跟著禮儀公司人員喊:「Andy,火燒過來,你的魂要閃喔!」 頓時腦袋轟隆隆,無法思考。

默默也在心裡幻想自己向Andy舉起啤酒,吐出一個煙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