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這是「理想的我」啊! --諾貝爾獎和藝文書

541

作者:田口久美子  譯者:顏雪雪

二○一二年十月十一日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發表日,我和負責藝文書的小海(勝間)裕美說,去年應該是十號發表吧,不知道已經是第幾年了,大家仍持續在議論說今年一定是村上春樹。
小海幫我回憶道:「《1Q84》(新潮社)上冊出的那年,我們還準備了『賀!村上春樹勇奪諾貝爾文學獎』的書區呢。」
這麼說來是二○○九年吧,那時做的看板也沒用到,如今已是第四個年頭了。為了製作那個書區,我們不斷重複「預先下訂村上書」的作業,文庫本和單行本合起來總計是相當龐大的數字呢。
在第一年的時候,我們有如下對話。
我說:「我們來預先下訂吧,即使沒有得到諾貝爾獎,因為是村上,所以庫存還是賣得出去。」
小海說:「但應該已經到極限了吧?村上是賣了不知道幾百萬本的最暢銷作家,就算得了諾貝爾獎還會再大賣嗎?」
「會再大賣喔。大江(健三郎)得獎的時候也是,超驚人的,每個人都說要買那本,不知不覺間就賣光了。諾貝爾獎是特別的,因為至今為止還沒讀過的人會跑來讀,比起讀過的人,還沒讀過的人佔大多數。仔細想想日本的人口吧,而且看過他書的人也會來買漏讀的那本。」
那時若有老員工在一旁的話,一定會說沒錯、沒錯,因此打開大江那時的話題。但無論怎麼說,因為淳久堂池袋店是一九九七年開店(大江得獎是一九九四年),我也只能孤軍奮戰。
大江得獎時,我人還在前公司(LIBRO池袋店),但其實事前沒什麼騷動,等大家注意到,大江已經得獎了。不,雖然可能有些傳聞,但大家猜測「不會那麼賣」,所以就放空了。公布得獎的隔天早上,我們才將店裡的庫存集中起來製作一個專區,接著反覆打電話給出版社,為了採購大江的書四處奔走,讓我印象深刻。一直斷貨,接連沒書賣的情況,我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可以說很多書店都是這樣吧,今年不知道是第幾年了,每當「今年一定是村上」的謠言不脛而走時,書店的訂單就會如雪片般飛到新潮社、講談社、文藝春秋等大型藝文書出版商。
雖然是傳聞,不過聽說村上已經七年都是候補人選了,想必村上要保持心情平靜也是很辛苦,但是他不懈怠地一直寫,《1Q84》同樣也是暢銷排行榜中的一員,他一定希望自己一直是符合諾貝爾得獎資格的作家。
前幾天我讀了吉本芭娜娜的《走在人生的旅途上2》(N H K出版,二○一二年),裡頭寫著當她上了暢銷排行榜時不得了的體驗。像我這種「佔據出版一角」的人類,也只會輕鬆地想說:「暢銷作家,版稅一定很驚人!」但實情卻像烈火地獄一般。內容有點長,我在此引用其中一段:
「幾乎沒有人站在我這邊(中略)感覺快要發瘋。
雖然得到了錢,但全都拿去繳了稅金,而且跟我借錢的人源源不絕,才25歲的我,感受到同行和編輯露骨的嫉妒。」
這大概給她之後的人生與小說很大的影響吧,「不過我一輩子不會忘記那時誠摯地陪伴在我身邊的人」這是芭娜娜的品德,我對她能夠堅強克服「有一位偉大的父親吉本隆明的青春時代,以及像暴風雨般四面楚歌的時代」感到佩服不已。
她和三砂千鶴的對談集《女子的基因》(亞紀書房,二○一三年)中曾這樣說道:「我不認為自己是位嚴謹的小說家,(中略)若真要說起來,我比較像是某種心理治療師吧。」嗯,雖然讀了她「其後的作品」後,我十分同意這段話,但對於本人真的這樣說,感到十分感慨,心理治療師啊。我也擅自拿了她的父親隆明先生做對比,她父親有某種求道者的感覺。
當我一邊讀芭娜娜的作品,會一邊覺得奇怪,這個好像在哪裡看過,似乎村上春樹的文章也寫過很類似的東西─我這樣想著,將家裡翻箱倒櫃,最後我還是對雙層的書櫃和散亂在床上的書堆投降,只能等到上班時,趁休息時間在書店整齊的書櫃中尋找。
「大概是這本吧。」我買了《遠方的鼓聲》(講談社,一九九○年),這種時候在書店上班就很方便。我有很多書都是重複購入,家裡的書已經變得像山那麼高了。
有了,有了,村上在歐洲寫下《挪威的森林》(講談社,一九八七年),當他回日本時曾寫下這段話:
「因為《挪威的森林》賣了無數本,我感到變得十分孤獨,我也感到自己被大家憎恨與厭惡。」
雖然我想說,應該有別的書更直接地寫出這種被「擊垮」的經驗,但這篇文章已經十分傳神了,他繼續寫道:
「但是作為一位寫小說的人類,能夠好好地振作,恐怕都是因為我終於翻完了提姆.奧布萊恩的小說《原子時代》。」
村上在翻譯的領域中才重新振作了起來,翻譯是一個不和外界交流的工作。這麼說來,前幾天我看到橫山秀夫先生,他和藹可親地說:「七年不見的作家復歸了。」在他出版暢銷書《半自白》(講談社,二○○二年)後不久,他就得了憂鬱症。當時他的直木獎訣別宣言也造成社會轟動,蔚為話題,想必承受了不少壓力。
「一年裡我每天都在除草。」他終於克服了一座高山,露出清爽的笑顏。
「變成暢銷作家」就改變了人生。但是暢銷作家多的是,例如司馬遼太郎又是如何呢?不過不管怎樣,這些克服難關的作家活下來都是因為「真的有想要寫的東西」。
「村上為何不在日本舉辦簽書會呢?」小海說。我深有同感,我以前覺得他大概是討厭簽書會吧,但是他在國外就很積極地舉辦簽書會或演講。
「他一定是討厭日本。」小海又說。我是不清楚這部分,但是如果讀他的小說,會感覺對村上春樹來說,日本不是喜歡還是討厭的問題,這和二選一的選擇題是不同次元的東西。單純推測的話,他打從心裡不想和旁人親近吧。與其說他「不從事」三人以上的團體行動,不如說他「做不到」,無論是在現實生活還是在作品裡。反過來說,這也是他受歡迎的原因也說不定。
更重要的是,村上曾輕輕帶過說,因為他不是特別的人,如果大家知道真實的他是什麼模樣應該會很失望,所以他不在人前說話。(出自《每天早上為做夢而醒》,文藝春秋,二○一二年),而且在這本書中出現好幾次他認真談小說寫法的文章,我不知道除了他以外的作家,誰會這樣熱心地談自己的創作方法。
例如像這樣:
「我的小說也是將自己心中的抽屜一個個打開,整理該整理的東西,取出能呼喚人們產生共鳴的,用文字表現出來,塑造成可以給人們看的形式。」
他很常鑽入自己內心裡面:「書寫的時候,我會潛入自己精神的深處。」他是在「那個深處」,將故事按照每個抽屜分類,然後等待它們成形為小說?而那個「故事的形狀」多半是許多事物的積累,像是從小讀的兒童文學、日本或海外的現代文學、古典文學、次文化,從小聽的音樂,看的電影。與其說是創作小說,他更像是為了向下挖掘而「不外出」的作家,在休息時間(為了寫小說)持續跑步的作家,就像是高倉健。
這幾年,每到諾貝爾獎頒獎時,我就會想著這些有的沒的,明年一定也是這樣吧。(本文係馬可孛羅即將出版之《書店不屈宣言》精采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