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大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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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下船槳

一聲淒厲慘叫,直通頂樓地底,一瞬,埋頭打報告的短頸,長了,維持好幾個小時的駱駝背,直了,辦公室多雙眼球難得很是合作的一齊本能性轉動,瞟向發聲源。

M姐退得極遠,卡些白粉的鼻翼尚來不及讓空氣通關,右手食指搶先指向坐斜對面,直到剛才還在鍵盤上狂彈大黃蜂,邊忙不歇於報表堆翻左找右,上頭大黃顯眼便利貼暈潦草黑字,恰似現代縮小版聖旨,換句話說等於「今天沒做完,不准下班」,那位短髮單眼皮同事身上。

「就你,過來處理。」

零食碎片順著拿起的動作,自抽屜一路撒向辦公桌,包裝一角赤裸老鼠咬痕,極不規則,也許還殘留口水餘溫,辦事效率高的鼠順道化抽屜為茅房,不忌諱給眾人看的黑黑點點,似乎還暗藏自豪。

短髮單眼皮沒說什麼,其他同事亦是,前因後果餵飽眼球後,轉回頸,扭回身,繼續各忙各,幾名和M姐較好的湊上前去,眼看短髮單眼皮掃屑、扒糞,嘴說,半命令式的,要家有黏鼠板,還是捕鼠籠的明早快快帶來。

當然,這話大家都聽著,半跪地扒糞的短髮單眼皮也是。

 

一切怎麼發生,為什麼發生,全摸不著門,人的內心和風向壓根兒和資訊爆炸較勁快慢,管誰接不接受,事就這麼成了,和短髮單眼皮同段時間入公司,我跟在會笑道早安再見的L前輩屁股後頭學,而短髮單眼皮則在辦公室的另一大半邊,跟M姐屁股後。想最初和短髮單眼皮吃午餐時還笑語盈盈,某天開始,短髮單眼皮不笑了、黑眼圈深了,不久,開始沒人回應短髮單眼皮的道早再見,出錯,全雜往短髮單眼皮身上,吐口水的時間開始大於午晚餐嚥下的飯菜,原先直挺跟屁股後學的身漸漸膝彎了、背駝了,如現在跪地清糞的側身剪影,而我彷彿看見短髮單眼皮背上遺留後頭的M姐和一旁那些資深員工的鞋印殘跡。

而我,卑鄙如我,嗅到臭氣,立馬逃離,逃入每晚下班後的聊天室和彷彿一世也讀不晚的成堆國考書裡。

 

隔天,打卡時便看見捕鼠籠,一塊肉乾擺裡引誘,置M姐座位後的及腰櫃,很是顯眼,分明大家全見了,M姐和那些資深的也僅是輕瞥一眼,視如空氣。

那天和L前輩至外縣市出差,好幾場接連的報告、會議和好似永不交集的溝通,再回到辦公室時,早已呈現遭果汁機奮力扭榨後的柳丁樣,乾癟發皺,無神不能自已。

待辦公室一整天的短髮單眼皮也同樣乾癟發皺,兩旁同事怕染病,退得老遠,見短髮單眼皮一手提暗白色大垃圾袋,另手提關有三隻可憐鼠的捕鼠籠,直至使勁全力衝撞,疼得傷痕滿是,才曉得怎麼也逃不出籠的滋味,肯定難受。

M姐要短髮單眼皮快些處理掉,看是要先掐死牠們再扔,或是直接悶死牠們。

「老鼠味臭死了,弄好快回來,我交給你做的那份該不會到現在還沒做完吧?」

我望著短髮單眼皮提著老鼠墳場步出辦公室,五點半,辦公室內鍵盤聲鏗鏗鏘鏘,顯然自快板進階到甚快板。

跌回椅上,又一大疊待辦事項,原先看見那些交辦任務會立馬激起想快些解決的工作狂心理,立即上工,但我反而站起,追了出去,跟在短髮單眼皮後頭,沒看錯,那時短髮單眼皮的確在笑,在提大垃圾袋時,在攜捕鼠籠出辦公室時,低頭向地的臉掛一抹可怖黠笑。

短髮單眼皮錯過彎向垃圾桶的路,錯過轉向戶外的小徑,錯過折向廁所的濕路,只是一直向前走,往公司壓根兒閒置不用,乾脆用來亂放無法隨意丟棄又很是礙眼的雜物間,然後,步入最裡最暗的那間房。

短髮單眼皮似乎開了鐵籠門,將一顆顆的什麼倒於地上,吱吱聲詭異交錯,久違聽見短髮單眼皮的聲,「對不起要你們做這種事,再忍耐一下,等我離開後在放你們出去喔。」

我突然想起,短髮單眼皮是吃素的。

開門,只見散一地的餅乾屑和穀物,除那三隻可憐鼠外,幾隻體型特別大,印象特別深的大鼠們,似乎也曾在M姐抽屜搗亂排遺,亂啃亂咬,同樣聚這大吃特吃。

 

反射性的,牠們集體竄逃四散,獨留半蹲斜仰望我的短髮單眼皮,無處可逃。